经过十三年的漫长等待,柯长桂终于拿到无罪判决书。
6页的判决书,柯长桂戴上眼镜反反复复地看。
这么多年来,蔡乾鹏一直随身携带着打印机和各种材料帮助母亲申诉。
蔡乾鹏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来到商洛市柞水县人民法院了,只是昨天这一次,他的心情与以往都不相同。7月1日,他终于等到了母亲柯长桂的这份无罪判决书:经审理,认为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做出如下判决:宣告柯长桂无罪。
拿着判决书,母亲柯长桂泪流满面,站在旁边的蔡乾鹏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话。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份迟到多年的无罪判决。
案发
同村村民蹊跷中毒身亡
时间倒退回14年前。
2002年6月3日,陕西省商洛市柞水县曹坪镇田丰村发生一起命案,田丰村二组村民郝延林死在路边,死因不明。后经公安部门尸检和刑事技术鉴定,郝延林系毒鼠强中毒死亡。
村里有人最后一次见到郝延林,是案发前一晚,在同村村民蔡定卫家。当天,蔡家新盖的厨房完工,蔡家女主人、1960年出生的柯长桂特意准备了两桌饭菜,招待这些天给自家帮忙干活的村民。
郝延林与蔡家住得近,当晚,在帮忙送走客人后,郝延林离开蔡家。第二天,却蹊跷地死在了距离蔡家不远的村道边。
时隔8个月后的2003年2月22日,警方叫走了包括蔡定卫、柯长桂在内的6个村民,他们都与郝延林平日来往较多。
柯长桂没想到,从这一走到再次回家,中间相隔了10年9个月零4天。
按照柯长桂的说法,被带到公安机关后,民警对自己及其他村民分别使用了测谎仪,“他们问我见过卫星没,我说见过。”柯长桂说,当时民警告诉她,“没事了,你可以走了。”可没想到自己还没走出门,一名民警就从后面把自己拉住,并打了一拳,“你杀了人,还想走?”
随后,根据相关口供,柯长桂被锁定有重大嫌疑。2003年2月24日,柯长桂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柞水县公安局刑拘,3月20日被依法逮捕。在这期间,丈夫蔡定卫也以涉嫌包庇被刑拘。
蒙冤
两次量刑 差距之大令人费解
从母亲被警方带走后,蔡乾鹏多次徘徊在商洛市看守所门外,试图能见到母亲一面。直到半年后,母子二人在商洛市中级人民法院法庭上得以相见。
“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妈。” 蔡乾鹏至今记得那一幕。眼前的柯长桂脸色晦暗,弓腰驼背,不是往日那个利落爽直的妈妈。
回过神后,蔡乾鹏放声大哭。母亲的样子让他想到父亲蔡定卫此前的遭遇,在开庭前,蔡定卫被无罪释放,回家时却带着一身伤痕。当年在西安323医院做的伤情鉴定书显示,蔡定卫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
在法庭上,柯长桂坚称没有投毒,当庭指出民警刑讯逼供诱供,自己做出的有罪供述是假的。
但这些并未被法庭采用。
“柯长桂当庭翻供只能证明其认罪态度不好。”当年的判决书上写道。
最终法院认定,柯长桂因郝延林深夜翻进其家找水喝,联想到十几年前郝延林趁其夫蔡定卫不在家欲行不轨的往事,产生了投毒念头。
2003年12月9日,商洛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柯长桂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柯长桂不服,上诉到陕西省高院。
2004年7月,省高院作出裁定,柯长桂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原判,发回商洛中院重审。
奇怪的是,这起“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故意杀人案,商洛中院并未按照省高院的裁定重审,而是将该案交给柞水县法院审理,柞水法院在未取得新证据的情况下,于2004年12月10日作出二审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柯长桂有期徒刑15年。
“商洛中院和柞水法院两个判决有一个共同点:都认定柯长桂犯有故意杀人罪。所不同的,只是量刑由死缓改为有期徒刑15年。难道是柯长桂有从轻或减轻处罚的情节吗?恰恰相反,柯长桂既没有自首也没有立功的表现,且拒不认罪。对于这起投毒杀人案,如此迥然不同的判决,两次量刑之间的巨大差距让人费解。”当年,著名法学专家、西北政法大学教授李曼苓也曾对此提出过质疑。
柯长桂继续提出上诉,2005年2月17日,商洛市中院作出终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案件已经没有了上诉的机会,蔡乾鹏也开始了漫长的“为母洗冤”之路。
申冤
“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审判程序也不对”
如果没有这件事,蔡乾鹏的人生轨迹或许会比村上许多同龄人都要顺利。
父亲蔡定卫内向寡言,年轻时当过兵,在村里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还当过村主任。操持农务之余,蔡定卫还会在镇上打些散工。柯长桂外向要强,把农活和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有时间还会去附近山上采草药,在蔡乾鹏的印象中,为了这个家,母亲一年到头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在田丰村20多户村民中,蔡家的日子算是好的。大姐已经出嫁,二姐中学毕业后在西安打工,家里三间大房是新盖的,还有一台在当地算是奢侈品的21英寸彩电。
案发时,17岁的蔡乾鹏刚初中毕业,已经通过了征兵体检,正憧憬着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山村去当兵,可母亲柯长桂却似乎并不愿意,她担心从没离开自己身边的小儿子,到了外面会吃苦。
在那时,柯长桂还想不到,儿子此后的路会如此艰辛。更没有想到,这个不爱说话的儿子,会如此坚韧地走上为自己“洗冤”的漫漫路途。
经历了一审、二审、上诉被驳回后,2005年年底,蔡乾鹏带着从亲戚那里东拼西凑来的200元钱来到西安,从火车站一路打听,找到了北大街的许小平律师事务所,刚从公务员转行当律师的胡超奇接待了他。
“不仅仅是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审判程序上也出现了明显的错误。”看完案件资料后,胡超奇接下这个案子,对于他来说,这个案子充满漏洞,疑窦丛生。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尸检报告显示郝延林是毒鼠强中毒身亡,但并没有说清楚它的化学名称。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老鼠药,老鼠药根据化学成分不同又有许多不同的名称,如何证明郝延林体内的毒鼠强与柯长桂家的老鼠药‘闻到死’一样?而且按照程序,省高院发回重审的案件必须在原法院审理,但这个案子为何要在柞水法院审理判决?”胡超奇说。
“在当时的司法环境下,翻案太难了”
从2005年到2015年,10年时间里,胡超奇和蔡乾鹏一直在反复做着一件事情——申诉。
10年间,蔡乾鹏换了很多种工作,给卖场送货卸货、在食品厂打工……由于文化程度不高,他只能做些体力活,而每次找工作时也只有一个要求:要上夜班。
“白天得跑我妈的官司,每个月规定的探视时间一定要去看我妈。”对于蔡乾鹏来说,生活围绕着这场官司。
从司法机关、各级人大、信访部门到新闻媒体,蔡乾鹏不断奔波于这些在他看来能伸张正义的地方。没钱吃饭,就随身带着方便面,没有热水,就用温水泡着吃,为此,蔡乾鹏落下了严重的胃病;为了递交案件材料,从北郊凤城三路步行到环城路一家媒体,直到有人递过来一张纸巾,蔡乾鹏才发现自己流鼻血了。“特别热,又舍不得买水喝。”在公园、医院过夜更是常有的事。
而这些,他从来不告诉母亲,柯长桂也从来不问。“我怎么能不知道他在外面有多苦,有一阵子我甚至都不想看见他。”柯长桂说,眼看着儿子来一次瘦一次,自己心如刀绞,却又不敢多问。“我帮不上他,只能拖累他。”
蔡乾鹏说自己记不清递交了多少份申诉材料,直到后来去省高院递交申诉材料时,窗口的门卫已经开始主动和他打招呼。
5年前,蔡乾鹏回到柞水老家,几经辗转,在县城做起了窗帘生意,因为母亲的案子,要经常往返西安柞水两地,蔡乾鹏购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在这辆破旧面包车的后座,常年放着一台复印机,和一厚沓与案件相关的材料。蔡乾鹏说,“这样方便,有需要的话,我随时就能复印材料。”
从最初对法律一无所知,到自学拿到法律大专文凭,在胡超奇看来,蔡乾鹏的每一步都让人感慨。“执着、坚韧,让人感动。”胡超奇说,如果没有蔡乾鹏的坚持,自己可能已经放弃了,“虽然案件漏洞百出,但在当时的司法环境下,翻案太难了。”
洗冤
“正义虽然迟到了,但我相信总会来”
漫长的申诉没有等来回音,从司法程序上,这件案子似乎也停滞了。除了蔡乾鹏,家里人似乎已经慢慢接受了这样的局面,唯一的希望就是柯长桂能早点出狱。
2009年6月,蔡乾鹏结婚。2012年8月,蔡乾鹏的儿子出生,给这个常年缺少欢笑的家庭带来了许多生机。
2013年11月22日,经过两次减刑的柯长桂终于刑满释放。蔡家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们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结局,毕竟人已经回来了,除了蔡乾鹏,“我不能让我妈到死都背着‘杀人犯’这个名声。”
此时,做窗帘生意的蔡乾鹏生活也步入正轨,身边许多人都劝他放弃申诉。“你妈已经出狱了,你也有了孩子,好好过日子,别再折腾了。”
“没做就是没做,我们不能认这个罪,继续申诉。”在此时,除了母亲柯长桂,家人甚至觉得蔡乾鹏太过固执了。
转机出现在2014年,这一年,被媒体称为洗冤之年。
2014年,轰动全国的呼格案尘埃落定,内蒙古高院判决呼格吉勒图无罪。而在呼格案之前,已经有念斌案等20多起冤假错案依法得到纠正,与此同时,最高法院指令复查聂树斌案。
“这说明自十八大以来法院系统加大了纠正冤假错案的力度。”在呼格案宣判无罪后,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陈卫东说。
2014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周强在全国法院信访改革会议上指出,对确有错误和瑕疵的案件,要敢于排除干扰,坚决依法予以纠正、补正。
这些充满力量的事件让蔡乾鹏相信,公平与正义一定会来。
目睹蔡乾鹏因多年申诉无果而饱受煎熬的妻子首先站出来,支持他继续申诉。
2015年6月8日,胡超奇再次向陕西省高院提出申诉。2015年8月30日,蔡乾鹏接到了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法官刘岩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让我和母亲一定到高院来一趟。那时我就知道,这个案子有转机了。”蔡乾鹏说,为案子奔波的十几年里,再苦再难自己都没有哭过,可那天挂了电话,自己哭了一下午。“十几年的委屈啊,为我妈,也为我。”
2015年10月27日,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认为原审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确实,不充分,决定由商洛市中级人民法院另行组织合议庭再审。
2016年3月11日,商洛市中级人民法院再审了柯长桂故意杀人一案。认为原一、二审判决认定柯长桂因琐事投毒杀人,致郝延林中毒死亡的事实,没有确定、充分的证据予以证实。辩护人提出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根据无罪推定的原则宣告柯长桂无罪的辩护理由成立,应予采纳。
“宣告原审被告人柯长桂无罪。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昨日,一家人终于等到了这份梦里见过无数次的无罪判决书。蔡乾鹏告诉记者,自己有三个心愿,一是恢复母亲的名誉,尽快追责,他希望当年办案人员 能向母亲公开道歉;二是希望尽快启动国家赔偿,拿到钱后带父母去检查身体;最后一个愿望,蔡乾鹏告诉记者,也是他最大的心愿,想上中央电视台的《今日说法》栏目,让所有人知道,母亲是冤枉的。
蔡乾鹏告诉记者,这件事让家里倒退了20年。“如果没有这件事,我肯定会有个好工作,家里也会在县城买房子。最重要的是,我妈的身体不会像现在这么差。”说到这里,蔡乾鹏呜咽了一声。
“心里会觉得因为这件事或者一些人,生活被毁了而怨恨吗?”
“恨有什么用呢?正义虽然迟到了,但我相信总会来。”
目击
“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杀人犯”
对于柯长桂来说,等待无罪判决书的日子太漫长。商洛市中级人民法院原定6月24日在榨水法院下达无罪判决书,那一天,柯长桂和蔡乾鹏早早等在了柞水法院门口,一直到11点30分许,蔡乾鹏接到律师电话,说改天宣判,一向稳重的蔡乾鹏遮掩不住脸上的失望,几乎有些控制不住的烦躁。而原本一直挺直腰身站在法院门前等待的柯长桂忽然蹲下去,捂着脸,哭了。
对于这一家人来说,尽管已经等待了13年,但最后的等待时光,依旧度日如年。昨日,柯长桂穿了一件崭新的红色针织短袖,这是她一位远房表姐特意送来的。手拿无罪判决书,回忆起这些年的境遇,柯长桂几欲泪下。“一晚上没睡着,往事都钻进脑子里了。”
一共6页的判决书,戴着老花镜的柯长桂却看了半个小时,“在监狱里天天哭,把眼睛哭坏了。”
对于柯长桂来说,视力模糊只是很小的问题,在监狱里的近11年中,因为心情郁结,身体每况愈下,心脏也有问题,如今需要长期服用药物支撑。接到判决书的那一刻,柯长桂并没有如记者想象般与儿子抱头痛哭,却在见到76岁的老母亲时,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你以后再不用抬不起头了。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杀人犯’。”柯长桂说,因为这起案件,村里的风言风语一直没有少过,住在同村的老母亲,甚至为此气得吃不下饭。
“心里觉得安稳了,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杀人犯。以前总怕我活着的时候案子翻不了,想着死了都要在阴曹地府申诉,我不能给后代留污点。”柯长桂说,往后的日子自己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尽快启动国家赔偿。“我拖累了儿子,一生都欠他的。”看着蔡乾鹏,柯长桂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
记者手记
“终于等到这一天”
“王记者,我又来了!这一次和以前都不一样,这次快有结果了。” 2016年3月18日下午临近下班时间,蔡乾鹏走进办公室。
“从十年前第一次找你到现在,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你说有了最终的判决结果,你一定会报道,还我母亲一个清白……” 蔡乾鹏有些激动,不容我问话。
他的执着和坚强让我感动。
十年前,我写了大荔农民高进发的深度报道,他看见后专门来找我。只是,十年前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如今满脸沧桑。其实,他今年才32岁。
那是2005年,那一年佘祥林案轰动全国。渭南市大荔县农民高进发被称为“陕西版的佘祥林”,2002年,同村一名小女孩被强奸杀害,警方锁定高进发就是凶手,随后,高进发被判死刑入狱。此后的3年多时间,案件经历了五次审理四次判决,高进发从死刑罪犯变成了无罪释放的自由人。
“王记者,你一定要等我电话!”送走了蔡乾鹏,再次翻开当年的报道,采访过程历历在目。从“疑罪从重”到“疑罪从轻”再到“疑罪从无”,这是我国刑法思想和刑事实践的历史性变革和跨越,这些年,“法制中国”不断深入,佘祥林、高进发等人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但他们付出的代价除了自由,还有支离破碎的家……
昨日一早,蔡乾鹏已经在法院门口等,等待着盼望了十几年的结果。他手里还拿着当年报道高进发冤案的报纸,这张《西安晚报》他一直珍藏。
正义虽然迟到了,但终究没有缺席。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
本版文/记者王晓英 刘瑾 图/记者翟小雪 实习生马艺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