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期,陕西作家高建群最新长篇小说《中亚往事》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西部新闻网联合多家媒体重磅聚焦。
《中亚往事》以其在新疆边境从军经历和丝路文化考察为线索和背景,讲述主人公马镰刀的丝路商旅及其从戎守土戍边的故事,是一部彰显忠诚爱国精神、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优秀主题作品。小说融入了作者近几十年来在中国西部、丝绸之路上的文学意象与创作思考,既有自然景致的细致呈现,又有人文历史的独到挖掘,将中亚的辽阔、丝路的壮美、中国西部的锦绣刻画得美不胜收。
该书入选中央宣传部2023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及陕西省委宣传部2024年度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
今日,“文學陝軍”邀您共读。
唱给中亚大地的赞美诗
——新书《中亚往事》引子
高建群
唱给中亚大地的赞美诗。
中亚大地由险峻的高山,湍急的河流,茂密的森林,草原和干草原,戈壁滩与大沙漠组成。这些景物将大地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地理板块。它的西南,自里海东岸出发,沿图兰低地,沿喀拉库姆沙漠,沿兴都库什山,沿费尔干纳盆地,像一个大括号一样,一直延伸一千六百公里,它的南端在阿姆河上游,在阿富汗的喀布尔附近。
另一个括号则是昆仑山和天山,它们包裹着的这一块盆地叫塔里木盆地,盆地中央包裹着的这一片大沙漠叫塔克拉玛干沙漠。而天山在东西走向的形成中,将昔日准噶尔大洋的洋底,分割成两部分。天山之南我们上边说了,天山以北这一块荒漠与草原相杂的土地,我们叫它准噶尔盆地,而盆地中央的这座大沙漠,我们叫它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它们都是伟大造山运动的产物。
在那遥远的年代里,整个中亚大地,为一片蔚蓝色的海水所覆盖。它的名字叫准噶尔大洋。正如中国的东边有一座浩瀚的太平洋一样,在中国大陆的西边,则有一座同样浩瀚的准噶尔大洋。
如今的中亚大地,如今的小亚细亚、西亚,那时都是这座大洋的洋底。同样地,向东看,新疆的东疆,甘肃的河西走廊,等等,那时亦是为海水所覆盖的洋底。
这时有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发生了。非洲的一个大陆板块,突然脱落,离开母体,然后顺水漂流,抵达并猛烈地冲撞着我们的欧亚大陆板块。
于是乎产生强烈的地震,地震之后则是火山爆发,火山爆发之后岩浆涌出,岩浆冷却后形成山岗。人们把这岩浆冷却后形成的高可摩天的庞大山体,最初叫葱岭,现在则叫帕米尔高原。在中国人的地理叙述中,这些庞大山体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不周山”。
兴都库什山和昆仑山、喀喇昆仑山,伸向盆地的边缘部分,是不规则的,或者说是不周正的,所以这山叫不周山。这是中国人对这个奇怪山名的解释。
当然,这场伟大的造山运动,不是一天两天时间完成的。也就是说,不断地有地震发生,地震再引起火山爆发,而凝固了的岩浆又将这本来就高可摩天的庞大山体,再加高一层,再加厚一层。
接着应该有漫天大雪,覆盖着这些横空出世的大山,于是这些山体成为雪山,形成冰川。
这里群山起伏,雪峰林立,因“帕米尔”在塔吉克语中是“世界屋脊”之意,帕尼尔高原与青藏高原同称“世界屋脊”。
在伟大的造山运动中,准噶尔大洋的浩瀚水面,逐渐地被挤走,被化解,于是坦平的海底裸露了出来。人们把这海底叫古洋遗迹。而在这大洋洋底,应当沉淀着厚厚的泥沙层。
于是,风吹来了。地球在旋转,因地球磁场的作用,新疆的四大风口一齐发力,将这些洋底的泥沙向东南方向搬送。这些黄土泥沙搬迁的过程用了两千万年之久。两千万年后,在狂风短暂的间隙,人们发现,一个新的地貌板块形成了,这就是黄土高原。这种黄土搬迁的过程,现在还在进行着。每一次沙尘暴来袭,就是造物主之手,在完善它的杰作。
造山运动还远远没有完成。
在距现在八千万年的时候,一座年轻的山脉从准噶尔大洋的洋底生长出来,将这洋底一劈两半。这座年轻的英武的横亘在中亚腹心地带的山脉,就是我们的天山。
那个时期大约是地壳的又一次活跃期。我们知道,在距天山约两千公里的北方草原,伏尔加河中下游地面,有一座绵长的山脉也从草原上隆起。它就是乌拉尔山脉。
乌拉尔山脉全长两千五百公里,它的北部,起自北冰洋。据说,北冰洋中的某个岛屿,竟是它的源头。它的西南,则抵达里海,延伸部分则一直抵达哈萨克草原。
据说它最初是一个地裂缝,一个塌陷的地沟,后来在造山运动中,它被惊动了,苏醒了,于是缓慢地成长起来,直到成为一座绵长的著名山脉。
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呀!这里是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的一块大陆,南边的印度洋,北边的北冰洋,东边的太平洋,西边的大西洋(包括地中海),它们都距离这块内陆有着遥远的路程,从而令这里常年处于干旱半干旱状态。有的地方,年降水量只有20毫米,而年蒸发量则高达2000多毫米。也就是说,空中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抽风机,将地面上那些可怜的水分,吸干榨净。
太阳高高地照耀着,像一个大火球停驻在空中。裸露的大地被烤得发烫,而空气中,热浪接着热浪,奔涌而来。那往来无定的风,也是热的,它肆无忌惮地从荒原上掠过,令地面上的一切都接受着炙烤。
在中亚细亚地面,有许多湖泊。这些湖泊有一个统一的地理名词,叫“海迹湖”。它们是那遥远的年代的准噶尔大洋的回声,是潮水退去后留在洋底的积水洼,是死亡的海。
它们之所以在这沧海桑田、山谷为陵的大变迁中没有消失,并不是大洋出于纪念的缘故而留下了它们,而是因为,它们往往都有来水地。正是源源不断的河流供给,令它们侥幸地活到了现代。
里海的来水地是伏尔加河。咸海的来水地是阿姆河和锡尔河(张骞出使西域时叫它们乌浒水和药杀水)。巴尔喀什湖的来水地是伊犁河。斋桑泊的来水地是额尔齐斯河。博斯腾湖的来水地是塔里木河和开都河。
这些湖泊像一颗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中亚细亚栗色的大地上,成了人们对那业已死亡了的准噶尔大洋的祭奠和怀念。
额尔齐斯河是一条著名的河流,它发源于阿尔泰山西南坡。据说在河源地区有两个源头,一条叫黑额尔齐斯河,一条叫白额尔齐斯河,它们奔腾着合成一股,横穿阿勒泰草原。它聚集了两岸的河流和春夏季节的消冰水,一路奔腾向北。它穿越哈萨克草原,穿越西伯利亚,与阿尔泰山北麓的鄂毕河交汇,然后以鄂毕河之名再流向东北,最后注入北冰洋。
冬天的时候,河水被厚厚的冰层覆盖,能看见自北冰洋上溯而来的狗鱼、大白鱼、小白鱼、五道黑在冰层下面游动。牧人们或者兵团人用马拉的绞盘在厚厚的冰层上钻一个大孔,然后又在下游的某个地方再钻一个孔。孔钻好了,河水涌出来。这时候开始下网,把网的一头拴上铁质的东西,放进冰孔,然后用一块吸铁石在冰上滑动,牵着网行走,把网送到下一个钻孔的地方。网的这头被拽上了冰面,网上面挂满了鱼。鱼在冰面上蹦蹦跳跳,跳一会儿就冻僵了。打鱼的人把鱼捡起来,放到马拉爬犁子上去。尔后,人们骑上马背,两腿一夹,爬犁子动了,驶向岸边的被白杨树遮掩的村庄。
中亚细亚荒原的夜晚十分寒冷,冰河上的冰层常常被冻得绽开口子,这口子会越绽越大,越绽越长。酝酿上几天以后,爆发了,冰层炸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夜晚的时候,这可怕的响声会传遍额尔齐斯河两岸,传上几十公里远。
额尔齐斯河的开河时间,通常在每年的4月20日左右。先是一处的冰层破裂,河水溢了出来,接着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冰层一块接一块地破裂,随着大河向下排去。这叫流凌。流动的冰块往往会挤压叠加在一起,在河的中央形成一个一个的山头。流凌结束,接下来就是额尔齐斯河夏季的春潮期了。
从阿尔泰山流下来的条条小河,戈壁滩上的消雪水,右岸的克兰河、布尔津河、哈巴河的流水,奔腾着注入大河。大河的水面会突然达到几公里宽。一河蔚蓝的春水仪态万方地向前流去。外境方向,在距额尔齐斯河河口两百里远的地方,是斋桑泊,或叫斋桑淖尔。大河继续着它的行程,它的终结地是北冰洋。这一河春水往往到了8月中旬至9月上旬才会消退。两岸潮水中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它们主要靠潮水期提供全年所需的养分。春潮过后,高大的柳树、白杨树、白桦树会生长得更为茂密。而被潮水浸过的地块,牧草会疯狂地生长起来。等到秋天牧草结籽时,从阿尔泰山深山牧场转场回来的牧民,开始收割牧草。大镰刀沙沙响,光着膀子的牧民排成一行,一路割去。等到下午,在灼热阳光的照耀下,牧草半干了,牧民用叉子把它们攒成垛,再用这草垛编一个篱笆,把其余的围起来。
牧民们把小块的草地叫草块儿,中块的叫草地,大块的叫草原。如果是一块苦艾草原,那割倒的苦艾被大太阳一逼,会发出一股又臭又香的味道。这股味道被小风一吹,弥漫在整个额尔齐斯河上空。
春潮泛滥期间,潮水会倒灌到所有的河岔中去,有时由于前一年积雪太厚,大河的潮水甚至会涌入白房子的院中。而我们上面谈到的那些大嘴巴、长着锋利牙齿的北冰洋狗鱼,它们会离开大河,随着这些小沟汊向上游,一直游到不能再游了,遇到一个跌水,在那里产卵。原来它们逆水而上的目的是来这河汊中产卵。
舞台已经搭好,幕布徐徐拉开,人类该登场了。人类是依次登场的。原谅我们的笔墨,不能将那些依次登场的演员一一点到,我们只能择其大要、略表一二而已。
在辽阔的中亚大草原上,有时候,你会不经意地与一个草原石人相遇。它或者在山丘的高处,或者在草丛的深处,或者在河流的拐弯处。它兀立在那个地方,大约已经有两千年的时间长度了,日晒雨淋的缘故,通身已经变得乌黑,脚下的石础甚至已经长出苔藓。
草原石人的面目已经分不清了。从身上的服饰、头顶的帽子还可以依稀看出是文官还是武将。
这样的草原石人,遍布中亚细亚大地。它是哪个年代的?是哪个从这块地面匆匆而过的民族的?它又是因什么原因而凿雕和竖立的?还没有人能给这些问号以答案。
通常认为,这些草原石人当年的竖立,大约有三种用途。一是作为从平原牧场向高山牧场转场时的路标。人们把这转场的道路叫“牧道”。二是作为一个部落和另一个部落游牧时的地界。三是作为竖立在亡人的圆状石块坟墓前的纪念碑。
阿尔泰山是中亚大地上一座重要的山脉,而额尔齐斯河是发源于阿尔泰山的一条重要的河流。
阿尔泰山最高峰是友谊峰,现在是四国(中蒙俄哈)交界处。
一位西方人类学家说,假如让我重新出生一次,我多么愿意出生在阿尔泰山山脉,那是一块多么神奇的地方呀!那里是世界人种博物馆。世界三大游牧民族——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古雅利安游牧民族、古欧罗巴游牧民族,前两个都永久地消失在那块地面了,而古欧罗巴游牧民族,游牧到地中海岸边,然后在一个早晨,从马背上跳下来,以舟作马,开启人类的大航海时代。
两千多年前的中亚地面,像一口翻滚的大铁锅一样,游牧民族的马蹄,风一样地来去无定。人们把这个时代叫作中亚古族大漂移年代。而阿尔泰山山脉、额尔齐斯河河谷地面,则像一个大狩猎场一样。
而在后来的年代里,依次登场的人物还有许多。我们记得成吉思汗的几次远征。夏天的时候,他的大帐扎在被称为世界的十字路口的撒马尔罕;而冬天的时候,他则率领着他的大军在阿尔泰山下的喀纳斯湖边“猫冬”。我们记得,他把喀纳斯湖作为他的军马场,而把这里的原住民图瓦人,发展成他的一个部落。
是的,舞台已经搭好,演员依次登场。我们看到了马镰刀骑一匹黑马,挥舞着马刀,额颅上印着命运的乌青印戳,风驰电掣般驶过。看到英雄身边总有美人相随,妖娆动人的叶丽亚站在白房子卡伦的屋顶吟唱,风把她的红裙掀起,缠在两条细长的腿上。看到白房子的那些勇敢的士兵慷慨赴死的壮烈场面。
他们都已经永远定格,定格在这部名曰《中亚往事》的历史叙述中。英雄美人列队走过,走过草丛和花海。当路人以手加额,礼赞这块辽阔美景时,他们也成为被礼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