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此文《挂面》,肖云儒老师 于1985年7月12日写于岚楼,以下是全文。
挂 面
作者:肖云儒
孩子姥姥家在三原武官坊附近的李家乡,是个百多年前移民陕西的山东庄子。一九七O年代初,我下放陕南,星儿跟着姥姥。冬天回来探亲,便可以看一回他妈和他姥爷吊挂面——为了春节送亲戚,为了节后给我带些走。
头天晚上用盐水把面揣出来。一次五十斤,姥爷挽起袖子提起面块,翻来倒去在案上甩得啦啪直响。甩完又用碗口粗的木杠穿在墙洞里,骑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压。压个扇面再甩,甩了又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很像古时的金刚力土舞,秦地的耿介、鲁乡的豪强应有尽有。
星儿跌跌撞撞在人缝里钻出钻进,高兴得嗷嗷直叫,似乎知道要过年了。姥爷脱了棉袄穿件绒衣还通身出汗。
面揣好,妻便帮着搓成椽子粗的条盘进盆里,待它慢慢醒,这时姥爷便点一把麦秸,撩开衣服把前后背的汗烤干,然后抱过星儿,抽着早烟。孩子的眼睛在盖严了的面盆和忽明忽灭的烟锅间游戏,不知二者间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动开了小心思。
两个时辰过去,妻安顿星儿睡了,便又参加进来,和姥爷将盆里的面一圈一圈倒出来又一圈一圈盘到另一个盆里去。软和的面这一倒腾便长成胳膊粗细。再醒,再盘,如是者三。面由胳膊细成擀面杖,再细成大拇指,那已是三更过后。抽空给星儿换上一次尿布,和衣在热炕上打个盹,凌晨四五点,全家又得摸黑起来上签。将挂面条缠绕在两个签子上。
顺一圈绞一圈,再顺一圈再绞一圈,比城里人缠毛线熟练多了,好看多了。上完签,短短的一挂一挂放进胡基仓子里,用草帘捂严,朝上面洒水,以密封的潮湿使盐溶尽,将面醒到位。人是离不得的,时不时得抻抻、分分、分分、抻抻。翌晨日上三竿,院里的椿树枝将影子图案般印在北屋暖融融的南墙上。星儿一觉醒来,家里的大人已经忙了一大早,院里奇迹挂满了一签一签挂面,像一幅幅浆洗得白白净的半透明的纱,在微风中摇曳,在阳光下抻长。
那些天,村里家家户户都是一派江南浣纱的景致几。我恍如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南方老家。星儿和他那些穿老虎鞋的小伙伴们,便在这挂面挂成的帷幕中蹦进蹦出,演出着童年的戏剧。
台词虽全是咯咯咯的奶笑,做父亲的心里却回响起融冬的音乐,在挂面的线谱中跳跃着天伦的音符。有时孩子把快干的面碰断了,屁股得挨几下。哭声唤起的却是风箱的啪啦,姥姥赶紧为孙子下挂面头(这是挂面季节家家户户常吃的饭了),碗底卧两个晶莹颤动的荷包蛋。
星儿随着当民办教师的妻在村里上学到小学三年级就进了城。和他一起玩大的男娃,有的小学一毕业就串乡卖挂面。半大小伙,早出晚归,跑遍了原上原下、河南河北,过早地开始了他们的人生旅途。有几次还来西安找到星儿,叽叽喳喳传播村里联户做挂面致富的消息。
不久,我从《陕西日报》一版上看到一帧图片新闻,拍的是三原李家乡孙安慰卖挂面致富盖新房。孙家是星儿姥爷的西边邻居。我剪贴了那报。又不久,听村里人说粗加工的挂面卖不动了,正在被各种包装精美的营养食品挤出市场。三原不再以其貌不扬的挂面闻名,而以大程,南关、陵前、高渠等地发达的乡镇企业的优质产品在全省如雷贯耳。美乐公司更是在全国遥领风骚。我为此有了许多更大的骄傲,但也不自禁地泛起一丝半点惆怅。不用说了,那是因为挂面啊。
十几年前,逢年过节我不避土气之嫌,故意给亲戚朋友送点三原挂面,并且喜欢不厌其烦夸这挂面的好处,也很有点计较别人对三原挂面的褒贬。别人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我心里清楚。
1985年7月12日,岚楼
作者简介
散文理论的先行者
西部文学的拓荒者
丝路文化的推广者
著名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书法家。曾任中国文联全委、陕西文联专职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陕西策划协会主席,国家级和省级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津贴。
现为陕西省政府参事室文史馆员,西安交大特聘教授。被学界誉为散文理论的先行者、西部文学的开创者、丝路文化的探寻者。50年前提出的散文写作要“形散神不散”的观点,影响文坛半世纪,收编进20几种大学教材和辅导资料。
25年前关于中国西部文化的系列论文和专著《中国西部文学论》,是该领域第一部理论著作,被誉为西部文化理论体系的开创性研究成果。出版丝路专著《中国西部文化论》《西部向西》《丝路云履》《丝路云谭》《丝路云笺》五部,《走过》《画 · 说云公》《不散居文存》等多部,肖云儒总共发表作品688万字,著作3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