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云儒
看了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根据陈彦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主角》改编的同名话剧,悲怆之情、悲剧之美整个儿浸渍了我。真是天下大戏台,戏台小天下呀!这哪里是在写剧团、写主角,分明是以忆秦娥舞台生涯的展开,为我们阐释“为而不争、成而不处”的人生哲理。忆秦娥处处不争而终成大器,其实活得何等不容易。她身上有笑有泪有人生艰辛,有戏有情有社稷胸襟。这个“社稷”不是一般的家国,而是植根于她心灵原乡中的大地情怀。整台戏在笑和泪中演绎命运的跌宕起伏,在爱与悟中蒸腾出泥土气息。
主角忆秦娥,一个具有好演员所要具备的各种先天条件又精于后天努力的农村孩子,进入县剧团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从此,许多个戏剧矛盾冲突发生在她身上:艺术上主动争锋和人生处处退让的矛盾冲突,环境赏识她与环境毁坏她的矛盾冲突,命运的顺境(纷至沓来的机遇和荣誉)与内心的逆境(委曲、孤独、无助)的矛盾冲突,等等。在种种矛盾冲突中开掘主人公性格,命运的戏剧性、哲理性,将种种戏剧性、哲理性深植于命运和人性的厚土之中,构成了这个戏的一大特色。
忆秦娥因自己的舞台艺术天分和勤奋而强大,因剧团和老一辈艺术家的悉心培养而茁壮,在日常生活中却甘愿也满足于作为一位被动者、一位无助无告的孱弱者而存在。她没有一些作品中优秀人物常有的那种主动的竞争姿态,而是安于自己在舞台主角的强大和现实人生的退让这样一个夹缝中,弱弱地生存。就这样,她仍然无可逃遁地陷入了巨大的人生悲剧。
她从骨子里爱着艺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争主角。机遇和荣誉争相敲门,她总是谢绝,一次次说“不,我不”。但艺术上越是奋发,机遇和荣誉越是纷至沓来,她便越是陷入嫉妒、构陷的泥淖。忆秦娥在几乎没顶的烦恼和痛苦中一次次挣扎。最后,她从省城逃离般地回乡演出,可以视为一次“精神返乡”和“心灵归家”,回归大山大川而超越生命大境界。而此前巨量的苦恼堆积和年深日久的压抑,则一一上升为命运的悲怆和前行的意志。奋斗—荣誉—痛苦—悲怆—不息前行,继续执拗地、一根筋地奋斗下去,构成了忆秦娥的命运主题。她以自己的成功,反衬出大环境在最终的合力中所具有的正向和正义。于是,个人与命运的冲突开始转化为命运与社会文化心理的冲突。
这个矛盾冲突既是一个怪圈,因为她的努力总是得出相反的结果,又是一个光环,因为总是闪现出人性内在的光彩。戏剧在这种怪圈与光环的矛盾冲突中,塑造出忆秦娥的艺术形象,让她在一个个矛盾冲突中活出自己来。人物在职业平台、人生跌宕和生命超越三层境界中渐次开掘升华,“主角”的审美意蕴便能在一个非常硕大的空间中得到弥散发挥。整台戏让人感到戏尽其“材”——用尽了艺术资源的潜质,人尽其“材”——对纠缠在她身上的情节的开掘,真可以说是竭尽其用了。
推动人物迎着一个又一个矛盾冲突前行,那不竭的内生动力是什么呢?是对艺术、对美的天然、执一的追求,是山里人对土地、对收获几近本能的追求。对忆秦娥来说,艺术的内生动力其实就是生命的内生动力,舞台上的种种追求也就是对生命境界的追求。这就使得一位主角演员的故事,成为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人共有的故事,引发了广泛的、典型的审美共鸣。
扮演忆秦娥的青年演员刘李优优,很好地传达了角色执念不改而又痛苦挣扎的内心世界和形象寓意,把角色对于艺术的追求、对于人生更高目标的追求、对于生命境界的追求都表现得恰到好处。尤其是她突出了角色的个性,执拗、倔强而又纯真可爱,让人印象深刻。
悲剧将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给人看,让我们痛惜美的毁灭和痛恨毁灭美的丑。同时,悲剧又让生命在不断的撕裂中弥合、升华、成熟、完美,让观众看到生命追求美善那无尽无竭的力量。全剧似有一种炽热与悲怆交织的激情在压抑忧郁的调性中倾诉。大幕落下时,观众不是为作为成功者的主角鼓掌欢呼,而是为她人生的辛酸而慨叹唏嘘。一种似水若雾的悲怆,洁净着我们的灵魂。
这部戏给我印象很深的另一点是舞台观念的求异。它没有采用传统的分场次隔断,大的命运段落按人生的时序冠以几个代表性的剧目名称推进,小的情节板块则以人物和情节的流动,带动环境和场景不间断地流转。有时时空交叠,有时时空错位,有时演员的舞台动作和角色的内心活动在协调中分离甚至相颃颉,或者由人群组成的有生命的环境“说”出来,而气息一直在曲水流觞中贯通。观众完全能够接受这种无隔断的流体连贯的舞台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