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睹为快看《柳青》——读唐栋大型话剧《柳青》札记
徐 岳
唐栋写《柳青》
突然接到唐栋来信,说他的话剧本《柳青》完稿后,会很快发到我的邮箱,希望我能提些意见,并能如是转告李星。我喜欢话剧,自然更会喜欢《柳青》的,从此便天天期盼着……
于是,我在期盼中常常想起唐栋近半个世纪以来,在文学上为我党我军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他是1969年入伍的,曾任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团长、广州军区文工团政委、广州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剧协理事,又任广东省作协、剧协副主席。他还是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他早年的小说《兵车行》,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被改编为电视剧,轰动一时。自 “冰山系列”小说完成后,他换笔主写戏剧,其主要作品有话剧《天籁》《红帆》《共产党宣言》《杜甫》《麻醉师》《国际歌》等40余部以及歌剧《达坂城的姑娘》《天下黄河》、舞剧《三家巷》《沙湾往事》、电视剧《爱人·同志》等多部。作品多次获得曹禺剧本奖、文华剧作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剧目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其中连续四次获得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届文华大奖。2007年被国家文化部授予“优秀话剧艺术工作者”荣誉称号。
从家乡观念讲,我们都是岐山作家的一员。我相信岐山作家如能像唐栋那样努力创作,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冒出可与其比肩的作家,能超过这个“高标杆”,给文坛增光添彩,那当然就更好了。
当唐栋从网上传来的《柳青》和西安话剧院的排演本《柳青》向我双双走来时,我热情地拥抱了他们。先睹为快的我,想向柳青的粉丝们说,这是一个很成功的话剧本,你等着瞧舞台演出吧!你会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民作家柳青,你会看到一个伟大的作家和一部伟大的巨著是怎样炼成的。
在习主席大力提倡“人民作家”“人民文学”的大背景下,我以为唐栋所塑造的柳青这一典型形象的现实意义是不可低估的。它的社会效益(应包括娱乐情趣)和票房价值都会令人敬叹不亦!
初说《柳青》和《创业史》
当我拿上剧本《柳青》,就想,唐栋是怎样处理《柳青》和《创业史》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呢?这对剧本的作者太重要了,实在关乎据本《柳青》的成败。
柳青离不开《创业史》,因为《创业史》至今不失其艺术魅力;《创业史》离不开柳青,因为如果没有柳青这样的作家,还会有《创业史》的问世吗?
看《柳青》,谁能不想《创业史》呢?
《创业史》开头有《题序》,《柳青》开场有《序幕》。《题序》的内容是多方面的,但有一个寡夫改嫁写婚书的场面使人久久难以忘怀;《序幕》的内容核心有两个,老先生“一句一顿地”念他写的寡夫改嫁的婚书;柳青烧书稿。
他烧书稿,犹如凤凰自焚要新生。这是柳青的作家使命感,更是他自觉的精品意识的外化,和创作自信的表现。
读完《柳青》, 我知道了,唐栋把《柳青》和《创业史》有机地、精妙地连系在了一起,在有融和,又有区别中,唐栋是在创造属于他自己的话剧《柳青》了。
今后,读者在话剧《柳青》里看到的王三就是小说《创业史》里的梁三,但又不完全是。以此类推,王家斌与梁生宝亦然,彩霞与改霞亦然,类似者亦然。这是为什么?就全书而言,梁三、梁生宝等人是柳青塑造的典型,王家斌、王三等人是唐栋为塑造一代新的作家典型形象柳青,而创作的“互助组”时代的思想、行为相异的一对父与子,是用来陪衬柳青的。
从买稻种到分稻种的转换
柳青对“梁生宝买稻种”是精雕细刻的,唐栋却避开这一章,另择一幕,他精雕细刻了“王家斌分稻种”。这一买一分,中心人物就大有讲究了,王家斌让位于柳青。柳青不再仅仅是生活的采访者、观察员,而是“互助组生活中离不开的一分子”了。
面对分稻种最后的复杂场面,分不下去了,矛盾一下集中在这里。处理得好,争取了人心,可巩固扩大互助组:处理得不好,便不利于互助组的巩固与扩大。年轻的王家斌百爪挠心,失手无策,气得关了门躺在炕上。他是“闭门思过”吗?也许有一点。而他肯定是意识到了这个严重性,就是还没有找到他开这把锁的钥匙。他还有些嫩,问题也太新太现实了。他是需要一个政策水平高的高人给他指点迷津。在这场戏中,他第一次认识了柳青,也第一次请柳青解惑“拿主意”。柳青是一个老革命,又有过《种谷记》的实践经验,在皇埔村也有了初步的根基,于是在在王家斌放弃个人利益(不买自己那一份稻种)的支持下,在柳青的智慧引导下,一河水开了,分稻种的方案大受群众欢迎。最后的效果是把群众觉悟提高了,互助组当场就扩大了。
这一章从主体事件的选择与安排,从戏剧冲突的组合到解决,都可看出一个剧作家唐栋的艺术匠心的独运。
正在排练中的《柳青》
终南山中的“山民”柳青话剧
《柳青》第五场,是写柳青上山割茅竹的。
小说《创业史》大篇幅地写过梁生宝进山割茅竹,那段山中生活是写得相当精彩的,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柳青去过吗?割过茅竹吗?不知道。《柳青》的第五场,唐栋安排柳青跟互助组真的进山割茅竹了。这情节是真的吗?
记得我当年读《创业史》时,对梁山宝们上山割竹子很佩服,也很向往那种新奇的山地生活。没料文革中,村里回来了5、6个像我一样的“逍遥派”。他们是高中生,我是高中教师。我于无聊赖中,组织他们背了铺盖、锅碗米面,并特意带了本《创业史》,步行三天,到了太白山里,目的是要挖药。我在后来的文章中,这样写到,“山坡上有五六个用茅竹搭建的人字形茅庵间,空无一人。我立即大声吆喝,‘这是梁生宝割茅竹住过的地方’!” “地上那约略半尺高的竹茬,如想象中的野猪的牙齿,可怕地向上呲咧。我们的脚,小心地拣着竹茬间的空隙走着……”这就是我亲历的秦岭山中割茅竹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住下,生活了一个月。
所以,以我看,即是柳青没去终南山,没去割茅竹,唐栋仍然可以这样虚构。其理由一,柳青彼时进山割茅竹,按其当时的身体状况还是可以承受的。按柳青其人的性格来说,他不只是个“每事问”还是个“每事学”。不只要学会“捏码子”,还要学会割茅竹,扎扫帚,体验人在艰苦环境下的的更深层的心理活动。二,唐栋家乡的人,进太白山很方便,割茅竹扎扫帚,在历史上是全岐山县扫帚的主要供应地。他从小听过见过的这类事情,会使他的虚构有用之不尽的素材。三,柳青要跟王家斌一伙来山里,一起做山民,受大苦。这正是一个人民作家的人民性的顽强表现,更是一个共产党员作家党性最可宝贵的地方,也表现了一个“写字人”(柳青从不说他是作家)性格中强悍的一面。
柳青到了山里,一些难题也跟着他到了山里。比方竹茬把郭安成“右脚掌都快扎透了”,他冲柳青,嘴一张,“都怪你!”“我要是不听你的话,不入合作社……就不会上山割竹子遭这罪!”吆喝着要退社。使柳青一时陷入难坎。柳青的面前,并非只有光明。他进山,经了人与自然的多方面的考验。这大概就是作家对生活的生命体验吧。唐栋能有这个虚构,正是他找到了《创业史》的生命之根,找到了《柳青》的生命之根。
《创业史》中栓栓的脚掌被竹茬扎透的情景亮在了我的眼前……我忽然心生疑窦,柳青进山割竹子是真还是假?我终于在心里说,柳青做了一回山民,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也不愿相信这是唐栋的虚构。
梁生宝与改霞,王家斌与彩霞的爱情婚姻
不论男女老少,谁读《创业史》,都会关注梁生宝和改霞这两个年轻人,除了他们的事业、学业,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关注点,即他们的爱情婚姻。
传统婚姻讲“郎才女貌”,新社会讲自由恋爱,讲“情投意合”,不论从哪个观点看,这一对有情人都应该很快步入婚姻殿堂的。然而,直到《创业史》第一部完,心硬的柳青还没让他俩结婚。
唐栋则不然,让王家斌和彩霞及时地结了婚。
其实还是柳青从中撮合,促成他们的结合。自从柳青发现彩霞帮王家斌分稻种,他就注意了这对年轻人。“见婚姻说合”,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但柳青不是那种“忙张口”,他摸清了双方的“底牌”,在彩霞将要进城招工去的节骨眼上,才很艺术地谈到火候上,说“既然这样,你俩为啥不把这层窗糊纸捅破,把关系确定下来?” 经柳青拉扯以后,彩霞给王家斌做了一双“订亲鞋”,送到他割竹子的山中。
关于梁生宝和改霞的事,柳青说,他在第二部里才会有个交代。而王家斌和彩霞,在第一部结束前,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两者的不同,我想,既有着柳青、唐栋两个作家气质的不同,时代的不同,更有着《创业史》和《柳青》各自版本的独立性。
“新人”黄文海的意义
《柳青》中有几个“新人”,黄文海便是一个,从《创业史》中找不出相对应的人物。他是柳青的崇拜者,一心要当作家。唐栋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物呢?
(一)这个人物对柳青是一个很好的陪衬脚色。他听了点土改故事,就写长篇小说,又急功近利要出版,而柳青为写长篇,从北京下到长安,再从县上下到村里,走到山里,走到群众心里,泡在群众生活里。就是他的妻子马葳,也做了帮他收集资料的好帮手;(二)从黄文海的身上,使人能读出今天某些青年作者的浮躁情绪来(一脚踩两船:文场、官场或别的什么场),故这个人物很有他的现实意义。因为唐栋面对的现实毕竟不是柳青那时的现实了;(三)有黄文海这个人物,给柳青创造了一个阐发他创作思想的平台。我们过去听说的关于柳青“三个学校”的创作思想,在《柳青》中,被唐栋概括为“三方面的积累”:“一是知识积累”,“二是生活的积累”,“三呢,是思想的积累”。柳青知道了黄文海华而不实的创作实际后,才讲了他的这个创作体会。这三条就是人民作家柳青创作思想的高度概括。
黄文海这个人物的意义当然还不至这些。在《创业史》中,改霞要进纺纱厂,是上中农郭振山给做后台出主意的。在《柳青》中,彩霞要进城去当纱女儿,却是黄文海给报信息催促的。但黄文海意在“来即我谋”,这一点作者把握得很好。
这样的低素质“作家”在文革中捞到了个“文艺官”,却出卖了柳青,后来也有良心发现,是一个矛盾着的角色。
《创业史》的成功出版与马葳之死
皇甫村人亲眼看到了《创业史》的出版。他们街谈巷议,从小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影”,他们找到了“谁像谁”。说明这本小说的诞生确实有着深厚的人民生活的根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了一方作家和一方小说。
柳青自己费尽心血五、六年,多次排斥极左思潮的干扰,妻和子女也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最后,忍着家庭的艰难,把稿费又捐给公社办了机械厂。
《创业史》给柳青带来的是什么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昔祸福。再发展下来,如天惊雷,马葳自尽了!
话说在陕西作协,我只算个晚辈。80年代,我才听“老作协”说,当时马葳找不见了,几天后,有社员报告浇地时,发现水里有女人的头发。这一重要线索,才证实马葳是跳井自尽的。
作为话剧的作者唐栋,他要追求艺术的真实。他紧紧地抓住马葳的“忧郁”去写。她为什么忧郁?《创业史》被打成“黑书”,柳青被打成“黑作家”关进了牛棚。马葳真是操不完的心啊!一个孤独的女人真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这24个小时?在牛棚见到柳青后说了一段催人泪下的话,“老汉,我不跟你划清界限,不跟你离婚;我就是死了,也还是你的鬼。”我们可以想见,这几句结论是马葳在别人的威逼下,死不动摇的誓词。这几句词儿不知折磨了她多少个不眠之夜。马葳的嘴里第一次出现了那个可怕的“死”字。柳青立即敏感到了,“咱不许说‘死’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马葳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孤独,我感觉好像掉进了一口井,一口深井,四周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但《创业史》已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的柳青,他牵挂它的第二部,他还要燃烧他的生命。他劝害怕孤独的马葳,“说明你还没有和你自己成为朋友……(拉起马葳的手)你看窗外那棵正在开花的腊梅树,其实人跟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在柳青一步一步的开导下,两人终于以拥抱而别。
当时的现实太残酷了!在舞台雷电声中,这个“胆小软弱的人”,在现实的雷电声中,使可怕的预感还是变成了无情的可怕的现实……
但是这一切不幸没能圧倒作家柳青,因为他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他有他的强悍。
胸中有大义,笔下有乾坤。1977年金秋时节,《创业史》第二部出版了。《创业史》完整了,柳青的生命也完整了。柳青蹲在皇甫村的土地上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幸福就是一辈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把灵魂安放在最适当的位置(指脚下)。”
柳青,一个杰出的人民作家的幸福就是写《创业史》,安放灵魂最适当的位置就是皇甫土地。他的高大形象永远活在作家和人民大众的心中。
2018·8·29
徐岳,国家一级作家,曾任《延河》主编。已出版200多万字作品。在北京、上海、新疆和浙江等地获文学奖共19次。有儿童小说《山羊和西瓜的故事》在上海《文汇报》获奖后,被天津电视台拍摄为电视剧《铁蛋》,获飞天电视剧奖。另有短篇《天门阵》或被陕西、湖北等地改编为秦腔、花鼓戏《麻利嫂》演出。以上两小说均被改编为连环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