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末,如果要盘点2017年华语电影的“黑马”,《老兽》无疑值得被提名。
这部今年12月11日起公映的电影,是内蒙古青年导演周子阳的首部长片。
虽是处女作,《老兽》在公映前就成为几个电影节的“黑马”。今年11月初,《老兽》获得了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 单元最佳影片奖。11月底,它拿下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著剧本奖,主演涂们凭借该片获封“金马影帝”。
12月5日晚,在北京接受参考文化专访的周子阳,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立领休闲装,搭配黑裤,黑毛衣与黑框眼镜。他微胖,诚恳,说话带着内蒙口音,音量低小,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老成。
处女作获奖被肯定,又能得到公映,周子阳似乎对票房没报太大期望,因而在跟记者们诉说当初的不易时,他也语气平和:“作为处女作,又是作者文艺气质,我又不是科班出身,我的人脉也不在北京,找了很多制片人,大多都石沉大海……”
2016年过完年后,写好剧本已三年的周子阳不想再等下去了,好朋友们每人出两三万元“众筹”了一笔钱给他,于是电影就开拍了。2017年7月,周子阳参加第11届FIRST青年电影展,获得了创投单元评委、电影导演王小帅的青睐,他监制并投资了《老兽》。
电影《老兽》海报
对家乡的私心
《老兽》(剧本原名《老混蛋》)的故事围绕着内蒙古一出荒诞家庭闹剧展开:老杨曾是财富激荡时代的乍富阶层,如今因当地房地产业衰落,他破产多年,赋闲在家。某日他挪用老婆的救命手术费,终于让子女们忍无可忍,将其绑架,老杨怒其不念养育之恩,毅然把不孝子婿告上法庭……
《老兽》中老杨跟儿子、女婿对簿公堂。
这是在周子阳熟悉的一个内蒙家庭发生的真实事件。“这件事很刺激我,我决定拍一部电影,反映我所处的时代:人变得比较自私,充满物欲,把钱看得很重。”周子阳说,“现实主义题材比较有力量。”
某种程度上,家乡鄂尔多斯成为周子阳创作《老兽》的灵感孵化器。
2004年,当地政府在康巴什荒漠投资50亿元,建起一座占地352平方公里的新城。最初,因为计划的居住人数远远没有达到,这里一度被西方媒体称为“鬼城”。但这里新修了鄂尔多斯美术馆、剧院、文化中心、会展中心,也有博物馆和图书馆,“文艺青年”周子阳是常客。
《老兽》中出现的康巴什新城。
他在电影中也给了这座“鬼城”很多镜头,应和着富裕的主人公因房地产颓势而走向破产的萧条。
“2010年左右,随着大环境的经济危机,鄂尔多斯的经济也恶化,这一两年经济状况逐渐复苏,政府把超市、学校和医院也迁过去,将新城把打造成一个旅游景点,现在人气越来越高,包括人的状态也好了很多。” 周子阳说。
显然周子阳在电影中藏了自己对家乡的私心。
他想在自己熟悉的老家拍摄这个家庭故事。剧中人物要全部说内蒙话,而且演员也大多为内蒙人——“老杨”涂们是内蒙影协副主席, “儿媳妇”是内蒙的一个儿童剧团的演员,非专业演员“大女儿” “小女儿”“两个女婿”辞职后投入表演。
“片子独立制片,投资不高,回家拍的话,亲戚朋友能来帮忙。这个事情发生在内蒙,也是机缘巧合。”周子阳跟熟人拍戏一点都不尴尬,“他们都非常热情,特别喜欢表演,总有人跟我说:这两天怎么没拍我?干嘛删减我的戏份?”
独特的西北气质
《老兽》是一部内涵丰富的电影,它也从侧面展现了内蒙牧区城市化的过程——牧区的年轻人不愿意像老一辈那样一直待在牧区,喜欢到城里来找工作机会。
周子阳还将儿时看到的那些逐渐消逝的传统习俗用影像记录下来。例如,当地人做买卖时,买方和卖方在衣襟内里摸手讨价还价。
电影中还有很多体现内蒙气质的东西。“在北京,不会有这么多动物,而在内蒙,动物、植物很多。”周子阳说。
电影中的人,城市和动物彼此互文。
在《老兽》中的动物们也构成了这部现实题材影片中的超现实元素。老杨牵着牧区朋友托管给他的骆驼,在城市的烂尾楼、空街道和荒野里乱逛;洗浴中心的复合板墙壁里困着一只乌鸦;街边的小汽车上蹲着吃虫的母鸡;老杨在白天睡着梦见白马;内蒙古常见的奶牛则以任人宰割的畜生形象出现。
周子阳说,《老兽》中的动物象征着“被压抑的客体”,除了动物,还有植物、城市和人这四个结构彼此互文,组成了一个困局。
电影导演曹保平曾指出,当影片风格整体是写实的,突然出现的超现实部分传递出的力量或许会不太够。对此,周子阳笑着回复道:“突兀了才有力量。”
大学时期的周子阳很喜欢埃米尔·库斯图里察的电影,他的电影美学就经常用动物作为超现实元素。“这些超现实元素是有力量的,套着白色塑料衣服抓野鸡,很符合老杨从法院吵架回来挣扎的内心,这些很符合当地的视觉语言。”
套着白色塑料衣服抓野鸡
除了视觉语言,周子阳也要寻找能体现电影气质的听觉语言——配乐。
2011年,周子阳在北京愚公移山俱乐部听到宋雨喆给图瓦共和国“呼麦”乐队当嘉宾时的演出,“我对他的喜欢超过了主场乐队,对他很有好感,刚好朋友跟他很熟,我们约见了一次,他看了这个电影后说很喜欢,说可以合作。”
宋雨喆用曼陀铃等异域乐器演奏的拨弦声为电影作曲,时而透露出有些许佛/道教的意味。“他经常去西藏、新疆采风,音乐里也有西北的气质。”周子阳说。
认识到人生的复杂性
可以说,这部独特的电影也是周子阳人生阅历和思想的投射。
周子阳坦言,20岁那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把他从一个贪玩搞笑不爱学习的男孩,变成一个体悟到人生复杂性的少年。
一件是误带手机进高考考场,让他成为高中建校史上唯一单科得零分的人。
“这对我,对我当老师的父亲,都是极大的打击,我父亲同事的孩子都考上了重点大学。”周子阳说。
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他发奋努力复读,同时把生活成本压到最低。
另一件是,在同一个冬天,周子阳最好的朋友出车祸去世。“在那个年龄,这件事情对我造成巨大影响,我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以前总是聚会上最爱说话的人,现在就只是干杯喝酒,沉默不语。”
周子阳 ( 赵曼君/摄)
上大学时,周子阳刻苦读书,也拼命想搞清楚生命为何如此脆弱,于是他在大量哲学书和文艺片中寻找答案。“那几年,我不太愿意跟人交流,我认为语言苍白无力,当我看了这些深刻表达情感和生命的欧洲经典电影后,我也想要用电影来表达自己对生命和情感的理解。”
周子阳笑着说,当他看到美国电影导演史蒂文·瑟德贝里26岁就拍出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长片《性,谎言,录像带》,得了戛纳金棕榈奖,于是他当时发愿自己也要在26岁拍第一部长片,可是并没有,他又发现贾樟柯导演在28岁拍出享誉世界的《小武》,于是他就把目标放在了28岁,等到无法实现时,他又把目标放在了30岁。
“后来我决定不再设期限,2014年元旦,我写下新年寄语:不要说,要去做,用做来表达说。写完后我就把这句话删掉了。我觉得,每天都做点什么来向前推进一点点,比什么都重要。”周子阳说:“24岁时,我问自己:如果我的生命只有三年的话,我能留下什么?我想留下一部电影。”
当然,周子阳也曾为实现电影梦“破釜沉舟”,他曾在28岁来京北漂时和30岁结婚后两次辞职,专心写剧本,努力找钱拍电影。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故事。最终,他在34岁拍出了《老兽》。
梦境照进现实
有意思的是,在采访中,周子阳很喜欢拿梦说事。
周子阳说,在那段内向而寡言的岁月里,他经常做梦。梦里的世界成为他跟周遭世界相处的潜意识表现。
叛逆的他在大一暑假没有回家,梦见白发苍苍的父亲躺在山洞里,奄奄一息。他才意识到,自己跟家庭的关系是如此深,家人对他如此重要。
甚至 ,周子阳的梦境也影响了他在清醒时对现实的判断。
《老兽》中的白马
有一次,他梦到一位美女拜访某个部落酋长,酋长很喜欢这位美女,于是吩咐下人宰杀烹饪马肉招待自己心爱的人,手下的人随便拉来一匹被雨淋得黑不溜秋的马(就是美女白天放出去的爱马),这个酋长杀死了自己心爱之人的心爱之物。“我觉得,我就是这个男子。原来,人眼所见,未必属实,我们甚至没有耐心看到真相。”周子阳说。
周子阳将这样哲理也放入《老兽》的剧本里,主人公老杨给人的最初印象是自私,甚至可恶的。妻子重病,他却跑出去喝酒,跟情人厮混,甚至将妻子救命的钱偷走……但其实,如果你仔细审度,就会发现老杨并非那么坏。
“孩子们认为父亲偷了母亲做手术的钱,但实际上,父亲只是挪用了6500元帮助一位曾经帮助过自己家人的牧民。孩子们误解了老杨,没有耐心看到真相。而老杨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但实际上伤害了孩子们。” 周子阳说:“人不能过于自私,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不然会伤害到亲近的人。”
确实,透过现在的老杨,观众也不能了解过去的老杨。虽然他现在落魄得银行卡里只有70元,一言不合就跟几个房地产中介青年打架(老杨就是因为投资房地产而破产的),但是他骨子里还保留着游牧民族的傲骨和莽气。他正像是一只受伤后充满着攻击性的敏感动物。老杨被打后,在医院面对亲人时,戴上墨镜,遮住眼角的淤青,傲娇地仰起那颗颇有威严的头颅,开始教导做律师的侄子:“一个人的精神层次,并不能靠钱来衡量。”
老杨教导做律师的侄子:“一个人的精神层次,并不能靠钱来衡量。”
最后,周子阳又给参考文化讲了一个梦:
“参加FIRST影展之前,我做了一个梦:一颗子弹穿进我的腹部,在我的身体里走,越走越深,我坚持了10来分钟,我当时想,我不能死,我还有家庭和孩子。我挣扎着,很疼很疼,醒来时已是凌晨四五点,我非常清醒,这些潜意识非常真实,我才知道: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家庭和孩子。这是我未来的梦境启发现实,这也是我的经历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