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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志贞:奶奶的童年

www.xibuxinwen.com(2018-02-22)来源:西部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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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童年
 
戴志贞
 
第一章
 
( 一 )
 
    20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农历后三月下旬。
    尽管一连数日滴水成冰,可那漫山遍野的桃花仍然红艳艳的,傲似梅容。人们都增衣袖手,众说纷纭,有的脱口吟咏:
天 颜
  春深似海浴青松 ,更见桃花火样红。
  已是闰年三月尽 , 突然雪霰胜严冬。
又有的仰观天象,喃喃自语:“天有奇冤,地有战乱。桃花赛梅,外柔内刚。阐明了此时出生者的禀性。”文者论不完的论,述不完的述......
 这日,三月二十三日凌晨。
 一户被清河拥抱,林园环绕的书香人家门里传出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声,接着就是“噔噔噔噔”急促的脚步至产妇窗下。须臾,又“当当当当”敲着窗棂子问:“快告我,大小人都好吗?”
“好好,还是你喜欢的俊丫头哩!”屋里回答。
 孩子的父亲廉彦邦听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低着头,背上双臂,像舞台上唱红的角色一样,踩着戏板似地朝门前的密林走去,且走且思,且走且喃喃自语:“孩子降生在鸡叫头一次, 哭声 ‘刚烈’、‘悲辛’,虽女身,倒像男性,这这......”
彦邦从兜里掏出十天前预测的一张卦相:贵子临门,长大诸侯之位,但他一落草,母必归天。所以彦邦为妻子的安危担心着。然而,却是一女,唉!女子的话,命运就大不一样了,啊! 他不由就地一坐,又给女儿占起卦来,预测的卦相使他惊愕:推出她似乎是个呆子,既然是呆子,卦相上孕育着她此生的苦难、艰辛、凌辱不堪设想......
“哎呀!我的天!”他不由自主地“拍”的双手合一,仰面呼叫一声,随及摇摇头,长吁短叹的走呀走,走进树林,走进花丛。一阵悠闲漫步,一阵忧烦急行,行至一个池塘前,瞧着静水出了一阵神,猛抬头见一明星从头顶划着一道白光急转直下,使他犹觉光焰射身,惊出一身冷汗。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沉吟片刻,还是没以为然,只是坐在池边上环视晚春的盛景,啊!说也怪,林中千年枯槐发新芽,山崖隙间枯死的莲身绽新蕾。
“怪!怪怪!它们竟在这么冷的气温下,突然复活,它们的青枝艳花,却与我女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这是啥兆头?”彦邦皱皱眉头,摸摸后脑勺,思索起来......                                  
他再极度苦思,再心忙意急,也难波及天渊之境,阴阳之差,只能靠他女儿日久岁深去领悟天机,揭开这自然界的秘密。 
廉家的吉凶兆头,彦邦的卦相预测,是几十年后小女子的人生实践。 
一阵刺骨的冷风把他吹回家,坐在条几前的圈椅上苦思恶想:女儿的前辈,今生,来世,以及给父母和全家的祸福,用他的预测水平是看不透的,也没有人能看的准确。但是,他看到那颗流星落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又消失在一片枯竭、杂色的乱草滩上,啊!这里的破砖、烂瓦、粪块,污水坑内又蛇蝎成群,蜈蚣结队,人们观之不寒而慄。
有句俗话:生辰见流星,玉骨冰肌落凡尘,遇到污脏多苦难,降在净地福满门。这颗星星不但坠落在垃圾地带,而且是蛇蝎、蚰蜒出入之处。
“唉!我可怜的女儿啊!你将……” 彦邦长叹一声,闭上眼一动不动。
“给你闺女早起个名字吧!”彦邦的母亲迈进他的书房说。
“妈妈,就叫她文瑰吧!”  
“呵,廉文瑰?”彦邦的哥哥彦贵隔门接住话茬说:“弟弟,‘瑰’可是带‘鬼’字的呀?又是女孩子,不怕咱家阴胜阳衰吗?”  
“不,从咱家来看,生态还是平衡的,从国家来看,解放妇女是无产阶级的......  ”他突然咽回半句话,觉得自已有点可怕的失言,因为搞地下工作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何况兄弟姐妹呢?他双手抱住头静了一会儿,迅速改变话题:“哥,好鬼可比坏人强,我想让孩子长大别像我这实锤锤,硬邦邦,只有勇气,没有鬼头,为人无几个,惹人一大群,唉!”
 “惹人?说明咱在干事呗,如果坐在家吃闲饭,保准想惹也难!”    
 彦贵唠叨了一气,一抬头看见弟弟簌簌地淌下两行热泪,他从来没见过弟弟流过泪,皱过眉,可现在阴沉的脸上孕育着深痛的冤屈,连珠的泪水含有无尽的苦涩。他想问个究竟,但他知道弟弟性格的倔强,从来不向任何人流露自已内心的痛楚,彦贵张了几次口都没敢出声。 
兄弟俩——
一个坐在圈椅上仰着泪脸,神经质地哼着抗日歌曲“救!救! 救中国,一齐向前走!努力努力努力努力救国要奋斗......”        
一个坐在门前的铁椅子上半张嘴,瞪着双眸出神。
良久良久。
“兄弟,我能分担你的一点忧愁吗?”
 彦邦摇了摇头。
“那你能告告我你的心病吗?”
 彦邦又摇摇头。
彦贵带着哭腔喃喃:“你这阴云密布的脸子,什么时侯才雨过天晴呢?”
“天,总会晴的,不过赶晴了的时候,我究竟是个芳名志士?还是屈死的冤魂?哥,我......    ”彦邦凝视着他和中学生们的一张合影:“他们有勇无谋哪!”                    
    彦贵听得将铁椅子“嘎啦啦啦”拉在彦邦身旁,握住他的双手,凝视着弟弟泪花闪闪的眸子,从锐利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可能是个干大事的,今天他在兄长面前流露激情,说明他正处于危难之中,这危难他绝对不告他,他也难以替他分忧,但他从那些“志士”呀“冤魂”的字眼里,能断定这就是他的内心世界,这就是他一生的工作终结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工作?
    这个内心世界里有着什么样的精神和志向?
    彦贵向弟投射着渴求“回答”的目光,可是,这个“答案”将在成千上万日之后的之后......
 
(二)
 
    光阴似箭,不觉又一个三月二十二日的夜晚。
    祖国的春夜该多么美好啊!大地,景致万千,万户安枕而卧。由于天明是文瑰一周岁生日,她的父亲在刚进卯时就起床了,与去年的今天一样,仍迈着慢步走进他门前的密林。仰望晴空不由喃喃自语:“二十一二三,天明月正南......”又举目环视,格外清馨,风轻云净,柳媚花明。闪闪的金星犹如母亲慈祥的双眸,融融的月色给人们一种亲柔温暖的抚爱,虽是春寒料峭之际,可是丝毫没有寒意。四方,山峙渊渟,杨柳依依,池水如镜,万簌俱寂。只是不时传送着轻盈悦耳的玲玲声,这是松柏舞动的奏乐!令人听之心旷神怡。无不自豪人类拥有幽香清雅、美如画面的大自然;无不自豪祖国山河的壮丽;无不自豪悠然自得地走进安堵乐业的梦境......
    谁能想到?
    轰隆隆......    
    卢沟桥炮声冲天,炎黄土地上血肉横飞,逃难的扶老携幼,杂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急喘,惊心的音律和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婴儿的啼哭声,人们如雨的汗泪洒在崎岖的山路上,向着蛇狐狼虫出入的“无底洞“奔跑。
    平时,谁敢进这洞里?就是内有金银财宝也没人敢在洞口眨一眼,因为有人亲眼见到这洞里有一条瓮子粗的大蟒经常从洞口出入。可是现在的人流却像暴洪抢先往洞里涌进!而且是争先寻深沉的洞底觉得安全。
    这条人流中行动最困难的就数廉彦邦一家了。
    彦邦一阵阵肝疼,还抱着文瑰迈着艰难的步子;八岁的二儿子源海身患重感冒,还得14岁的姐姐云瑰背着走;廉嫂辛成果扭着两只小脚莫说了,头晕症又突然发作,由16岁的长子源江搀扶着跬步前进。      
    他们冒着枪林弹雨跑呀跑。
    哒哒哒哒......轰!轰!哇哇......
    惊心动魄的枪炮齐鸣与妇孺的哀号声,令人毛骨悚然,恐惧的是哭声会引来鬼子。人们特别反对抱孩子的,父母为了保全大家,只好把自己心头肉割下来抛在路旁的乱草中,藏在大树洞里。有幸的长时间的沉睡; 倒霉的被鬼子像扔泥包一样掷在崖底逗哈哈……
     文瑰在父亲怀中打呼噜,叫都叫不醒。                                         
    “她睡着了,跟大人去洞里吧,” 有的乡亲同情道。
“不行不行,她的一声哭就是千万人的性命。快!快将她藏在这儿吧。”有的乡亲指着崖下的一个小土洞喊。
廉嫂噙着两眶热泪迟迟不肯,廉彦邦眨眨泪眼斩钉截铁地对妻子说:“一个孩子重要?还是全村人重要?快!快放下!" 说着,扑通一声蹲在了路旁,连珠似的汗水打着黄土地噗噗响。
廉彦邦毫不犹豫地把文瑰放在那儿,又用些秸秸草草堵住洞口。
之后,他们一家一步一回头,懒洋洋的向"无底洞”而来。赶到洞前时,已找不见了洞口,正在着急之际,8岁的源海指着一堆秸草和乱石喊:“在这儿!”
 原来进去的人们已把洞口堵严了。
   “我的天!咱们哪儿去?”廉嫂哭丧着脸说。
“到文瑰那儿,死在一起......    ” 廉彦邦硬邦邦的跑步领先。
 这个小洞洞恰巧装的他一家六口,不过得背靠背贴墙站着,彦邦将文瑰的双臂分别搭在左右肩上,面对面抱在怀中,站在洞底的角落里,这才能勉强容纳。
    他们耳闻嘎噔嘎噔的皮鞋声,又听得刺刀厾打洞口秸草、乱石的声音,大气不敢出。
    大儿子源江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向他父亲耳语:“鬼子走了,您听,多么静谧。”
   “静中有诈,别动!”
   “文瑰真怪!从她落草就悲声连天,而且不像婴儿哭腔,倒像成人痛不堪忍,今日为啥沉睡不醒?”云瑰对妈妈也窃窃耳语。
   “她一向是哭起来没完,睡起来没尽,不怪!你爹不是骂她呆子吗?”
   “怎不怪?那么为甚逢到日本鬼子出发来她就沉睡呢?”
   “天救咱呗!住嘴,你听! ”
    从“无底洞”那边传来机枪齐鸣,并夹着惨叫嚎哭的杂乱声和逃跑的急步声。这种令人惊心动魄,惨不忍闻的音色竟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天亮了,鬼子兵真的走了,
    有侥幸活下来的邻居,抱头痛哭着跑到廉嫂家说,全村人死了一大半,还有一部分没有胳膊少了腿、扭了耳朵剁手指、剜眼、割舌、奸污、烧杀,唉呀!惨不忍睹,闻风丧胆啊!
    “廉嫂,你们多幸运,文瑰像神一样的保护了一家人...... ”
    廉嫂点点头问乡亲“无底洞”的去向是谁暴露的?
    原来,村上的汉奸刘负华,不但领鬼子进村烧杀,还把乡亲们唯一逃生的地方告诉了敌人。           
    “吁!卖国贼!给中国人丢脸!”廉彦邦噙着两眶热泪喃喃。
    文魂被人们悲惨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她的哀痛异乎寻常,好像也为遇难的乡亲们伤心落泪。廉嫂瞅着女儿热泪交横的小脸蛋儿,心里忽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你说,鬼子还来吗?”廉嫂怯生生的问丈夫。
    “以我看,虽然村上连鸡犬都没有了,但还有咱们左邻右舍十多个人哩!鬼子嗅到人肉更香,哪有不来的道理?”
廉嫂听的紧抱文瑰一头栽倒在炕上痛不欲生,一个劲儿地哭喊,与其死在日寇的屠刀下,还不如自刎有志。
“不,志在和鬼子做坚强的斗争,并非去寻死。”
廉嫂辛成果听得不由急言遽色,觉的家人没有与敌人斗争的实力:彦邦病休在家,孩子们都小,她又是个软弱的小脚妇女,有啥能耐与鬼子斗呢?
    “咱家这般模样,怎个斗法?”廉嫂泣不成声。
    彦邦拍着孩子们的肩膀安排:源江去”日语训练班’学习; 云瑰到你姨表哥的孙村去参加游击队;源海,文瑰能乖乖的跟上妈妈找到藏身的地方就好极了。至于他,他要干他的工作,他虽有重病,但起码要做到至死不当亡国权。
    他的一番话引起全家人心中的问号:他干啥工作呢?他怎能做到至死不当亡国奴嘞?学日语有啥用?什么是游击队?廉嫂想问个明白,但几次张口总是见丈夫变着一副可怕的脸子气夯胸脯,她不敢多嘴,他们娘儿母女的命运,单等丈夫的支使了。
    月刚一度圆。
    廉彦邦刚刚送走长子、长女,还没来的及给妻子安排好藏身之处,日寇出发又路过碧水村,他们的大难又临头了。
 
 (三)
    砰!砰!砰......接连不断的枪响。
    嘭嘭嘭嘭...... 接连不断的敲门声。
    “快!鬼子!下地窖”。廉彦邦指指后院南屋向廉嫂耳语。
    这个地窖是祖辈传下来放粮、放东西的地方。上边看,是炕火炉坑,由一块边长二尺的正方形石板隔开上下,并堆积炉灰,再从一侧打一入口,人下去后,用砌炉炕一样的砖堵塞,这样鬼神莫测。
可是,几年不用,已成了蛇蝎、蚰蜒生存出入的潮湿的隧道。 
一阵紧接一阵的敲门声、鸣枪声惊天动地,刺耳攻心。廉嫂浑身颤抖,上牙打着下牙响,已跬步难行。彦邦抱着文瑰,拖着源海,成果还拽着他的后襟,到后院只不过百米远,犹觉千里之程。彦邦汗流夹背,怕的是文瑰的哭声;成果泪下如雨,怕的是屈辱在日寇的屠刀下;源海惊惶失色,怕的是地窖里的毒虫;文瑰倒是啥也不怕,她又是睡的稳稳的。
    “快给文瑰用手绢盖上脸,你看!”廉嫂指着洞角的蜘蛛网和洞壁的蚰蜒慌道。
    “妈妈,您看,蛛蛛有拳头大,蚰蜒有半尺长,毒虫,好怕!”
    “不毒,鬼子比它毒,我们都不怕!”
    “对,我不怕,我打!”源海从父亲手中抢过预备灭虫的硬笤帚,啪啪!啪啪啪地与毒虫作斗争,甚至用双手使劲一拽将毒虫一断两截。彦邦夫妻看着勇敢的儿子欣然自乐:“好啊!打!,狠狠地像打鬼子一样。”
    源海打出一块净地,夫妻俩像坐炕头一样,盘着腿把发出轻微喘息的文瑰放在母亲怀中。廉嫂耳闻女儿“呼噜噜”的粗气忧伤道:“这儿憋气,怎办?”
    “是呀!源海也在呼喘。”他说着蓦地站起身想去打开出口,只听的“咣!”地一声,大门被砸开了,接着“嘎嘎’的皮鞋声响至入口前。
    “妈的,这里边的?下去的看看。”
    炉坑的上盖揭开了,“扑嗵’一声跳下一个鬼子用枪托左砸右砸,然后又向下“蹾!蹾!蹾蹾!”发现有空声:“快!下边的八路的有!”
    鬼子命令伪军下去将炉灰抬净看究竟。
    这时,廉彦邦夫妻已准备好与鬼子同归于尽,彦邦握着组织上给他的唯一的手榴弹,挺胸站在洞口,可是辛成果一把将丈夫拽回后面:“你不是说至死不当亡国奴吗?来,我走前!”廉嫂抱着文瑰
堵住洞口,单等洞口开时:刺刀的寒光,枪口的火舌,狰狞的鬼脸。
    啪嗒!啪嗒!啪嗒……
    砖石从出口连续坠落,文瑰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苦啊,咱们死定了,要坚强哪!” 彦邦对妻子耳语。
    “完了,要不是这哭声,或许鬼子弄不清情况,不敢下来呢。”廉嫂仰面长叹一声,又向丈夫贴耳轻声:“危在眼前,求你往洞底躲,你不能死,俺娘儿三坐在洞口,鬼子看到没希望,满能挡风险。”
   彦邦摇摇头:“不,我挡,我是......”他又几乎犯了失言的错误。
    为了免除妻子的追问,表示往洞底退,与其说在退,还不如说在进,他已准备好与鬼子至少来个一对一,因为他觉的敌人定要搜寻洞底,这次是难逃的黄鹤楼了。但是,辛成果的侥幸心理总是抹不掉:“他爹,不能全家都主动往敌人刀尖上碰呀,或许天会遮他们的狗眼,快躲,时间不允许了。”
    可是彦邦仍摇摇头。
    两口子正你推我拽,突然洞口开了。
    一道亮光刺酸廉嫂的双眼,跟着就是可怕的大喝声:“八路的有,下去的抓!”
    “太君,我看只有孩子、妇女,你听娃哭声!”廉嫂听的声音很熟,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伪军是去年被鬼子抓走的一位本家弟弟廉财根。廉嫂聪颖智慧,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万万不敢认的,她只是故意打骂自已的一双儿女,促使他们更哭的厉害。她呢?越发“天一声,地一声,妈一声,爹一声”地数念着嚎啕大哭:“快点!让我们出去吧!这里边毒虫成群,真怕!”
    源海按父母教他预先准备好的蚰蜒、蜘蛛,还有一条被他们打死的小蛇,一扔给鬼子爬了一身,吓的敌人转身急跑,边跑边拍打身上,“快快快!蜈蚣的有,毒虫的大大的。”
   “小八路的有,他扔...... ”      
   “不是八路,他才五、六岁,是从他自己身上捉住扔出来的,你看他们。”
    鬼子见廉嫂母子浑身上下趴着不知些什么虫类,又看到瘦小的源海哭叫着,所以虽然打消了他是小八路的疑团,但是更激起他命令手下进洞抓人。鬼子不敢先行,就让财根下去,财根把廉嫂母子仨拉上洞来,在此同时,她暗示他下边有人,财根领悟,微微点头。
    他觉得蛇蝎蚰蜒是他们的护身符,鬼子呢?胆颤心掠,不时大呼小叫,他们越不敢前进,越有了虫子上身的机会。一个鬼子还没走进几尺远,头顶的蚰蜒,脚下的蝎,脸上的蜘蛛,身旁的蛇......
    “毒虫的,大大的有,人的没有,快上!”
    “对,快走!还会碰大毒蛇......” 财根推着鬼子高喊。
    鬼子的官兵全不敢下去了,但总是疑惑里边为啥只装了这母子三人。财根给解释说,这是她家祖传的暗室,已十几年不用了,今天他们听到枪响害怕杀,因而就不顾一切跳下去了,鬼子点点头:“开路!”
    财根装着寻厕所去,返回地窑叫他哥哥彦邦。
    堂兄弟俩在洞口撞了个满怀,正高兴毒虫不毒,保护了一家人的性命,谁知猛地从背后传来一声大喊:“八路的有!”
    彦邦还没来的及转身,就被鬼子拦腰抱起来绕了一个圈,他闭眼等死,鬼子却哭道:“我的也有妻儿老小的,你的可怜的,你小女孩的和我小女一样大的,你我的都的活下去,不要怕的。”说着与彦邦紧紧地握手、拥抱、痛哭。
    原来,这个日本鬼子本是良民,被迫参战,他怕的是杀人放火,逢到出发,他总是躲躲藏藏,一阵拉屎一阵撒尿的装蒜,今日又见势头不对,就悄没声地到房背后寻厕所。
    鬼子出发了,彦邦上来了。
    这个鬼子兵听的没了动静,就探头窥视: 一张热泪交横的小脸蛋儿,连声悲酸的啼哭,勾起他思乡之苦:“他的跟我的小女的同样,父母的不能杀。”想到这里,“啪嚓’一声刀枪落地。
    财根向鬼子眨眨眼,努努嘴,意思是叫他快快离开这里,但他又向廉嫂伸出双臂,请求让他抱抱文瑰。霎时,中日人民对和平友好的共同愿望,淌下渴求的泪水。
    鬼子兵走后,财根强调哥嫂再别下那地窖,特别是对孩子中毒危险,要另找藏身之地:“你们看!”他指指北山。
    彦邦点头会意。
    辛成果夫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庆幸又一次大难不死。
    “这次又是文瑰救了全家。” 彦邦从成果怀中抱起文瑰亲了一口说。
    “怎就这样说?”辛成果疑问。
    “文瑰的哭声换来他的良心,否则,弹头还不是从我们的背后穿胸吗?”
    “对呀,以后你再莫要骂她呆子了,聪明的很哩!” 廉嫂兴奋道。
    彦邦皱皱眉头说她才两岁半,根本谈不到聪明与否。
    “那么,她定是下界的仙体,有神指点喽!”
    “要这么说的话,她可能是分身下界魂不全呐!不见她平时哭笑无常。”
    辛成果赞同丈夫的想象,并进一步加以分析文瑰是难中天兵助,哭声唤神仙,她想象她的女儿在天宫也是名苦星,要不,她落草气喘吁吁,哭时伤心惨目,竟能引起大人的酸楚。她,苦也不凡。
    夫妻俩仰望天空,笑容可掬。
 
(四)
 
    秋云淡淡,寒雁凄凄,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
    自从听到日寇的第一声枪响,彦邦夫妻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白天躲夜里藏,即便回家在一休,也翻来复去,思前思后,直至鸡鸣时分才打个盹儿。而今儿夜晚一躺下,两口子就呼呼入睡,并走
进一个同样的、奇异的梦境:
    他俩走过了一条既漫长又曲折的路程,突然飘飘然然,浮浮沉沉落入一处花园地带。举目环视:奇山异水,修竹乔松,碧柳轻风舞动,芳草秋阳荡漾,百鸟盘旋相戏,蝴蝶融融翻飞。更耀眼的是花朵五色缤纷:
    天香国色牡丹亭,玉骨冰肌水仙盆,芳姿少比芍药贵,丽质无双石榴红。丹桂飘香月宫,雪莲冷艳山峰。梨花溶溶皎月,桃花灼灼阳春。梅花傲颜清骨,兰花挺秀幽芳。茶花朵朵呈雅韵,李树棵棵谢浓妆。杏花娇娇疏细雨,九菊艳艳傲严霜。玉树金莲如入画面,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米兰扶桑招仙纳笔,绣球郁李点缀风景。数不完的千般花卉,嗅不尽的万种芬芳。
    廉嫂夫妇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随一条清清小溪来到一片美丽的珊瑚石旁边:“唉呀!看水!” 
    彦邦举目远望,果真天连水水连天,瞧之,柳暗花明,闻之,燕舞莺啼。就是不见人影,他俩正捉摸这是啥地方?江河大海更应该有游人、渡船哪! 可是犹觉幽明异路,不可久留。想之,急急转身步上归途。不到十步远,只听的唉声叹气!咬耳细语。翻身看时,不知啥时候岸边靠拢一叶船只,梢公瞧着两位涕泗交颐的仙子同情道:“二位仙姑不要难过,你们的妹妹肯定是下界投胎了,她不会来这天河岸上的。”
    “不!她的性子很烈,在天宫遭受嫉恨,污辱,这儿才是她清静的容身之地呢?”
    “那么,为什么找来找去没她的影子?”梢公惊问。
    “老丈,您去吧!我们要往东岸继续寻。”大姐灵婵要求梢公。
    只见梢公吹一口气,船只变成一片柳叶飘然而去。他呢?转身之间就不见了。
    两位红衣仙子轻移莲步向东岸而来。
    彦邦夫妻俩急忙躲藏在珊瑚丛中,然后追随仙子游至东岸:这儿亭台楼阁,树木山石,点缀结构得幽雅非凡。
    只见大姐灵婵指指高楼对二妹玉婵说:“她在楼上睡吗?”
    “空想!她死都来不及,哪有心事上楼呆!”
    姐妹俩对对泪眼失张失智,道三不着两,脸上忽青忽红。好大一阵,玉婵切指一算,向远处一个幽暗的角落努努嘴:“肯定在那儿。”
    灵婵、玉婵将池中的清水捧了一把轻轻一扬,瞬间浮来两块白云,她们登上云头飞往彼处。
    这儿叫“雪莲洞”,四周松铃响柏,柳暗槐荫。洞顶块块蓝天,洞底潺潺细水,洞壁奇文瑰句,洞口藤萝垂帘,洞里虽然只有几个亭台,但宽大锃亮的红、黄、蓝、白、青石板犹如卧床。特别是那些天然的神仙石像、石龙、石马、石雁、石鱼实乃奇现。
    姊妹俩的云头直接从洞顶落在一块青石板上,喘息未定,就分头寻找三妹金婵。二姐妹从洞北找到洞南,从洞西找到洞东,从洞底找到洞顶,摸遍洞的每一个角落都听不到小妹的一点气息。她俩正泣不成声,忽听耳旁有动静,玉婵定睛细看,是一块红石板摇动起来,灵婵一伸手,将红岩掀起,下边一条黄石龙猛然舞动,再下边就是一所小小的地下室,有门有窗,门窗开至洞外的阳光下,好啊!比上边的“雪莲洞”还明亮。金婵就盘坐在这儿的一块白石板上。玉婵要下去呼叫?灵婵一个箭步拦住说:“别动!否则,她的魂灵就回不来了。”
    二妹听的恍然大悟:“啊!好危险!究竟是姐姐道深,我差点断送小妹的性命,姐,我明白了,金婵要离开咱们好长时间哩!”
    “是呀!她真狠心,怎建了这么个秘密的地方。还有黄龙为她把守。二妹,咱们安心地回吧!等百天后再来接她。”
    彦邦夫妇大胆游至洞内,看的明白,听的清楚,然而,却莫明其妙,刹那间眼帘下出现了几个问号:叫醒她为何不可呢?为啥百天后才来接她?她的魂魄哪里去了?,她要坐一个季度行吗?她在这么美好的地方有甚苦难导致她出走哩?这里究竟是啥地方?
“可能是天上,或许是地狱。”廉嫂喃喃。
    “不!她虽说脱离了天宫,可这儿不像是地狱。”
    “天宫?”
    “我想就是咱们刚才赏花的地方。”
    “啊!对了,那这儿肯定是神仙洞啦! ”
    “可能是天宫诸位神仙修炼,避难的去处。”
    “没错。可是那一连串的问号又如何解释呢?”
    彦邦摸摸头笑道:“我想以后自有答案。”
    夫妻俩说着行到洞口,随手捡起几块美丽的小石子,高兴地耍弄,一不小心闪在崖下……
    “唉呀……”廉嫂美好的梦境被悬崖截断了。她惊呼!喘息!失魂落魄!
    彦邦虽没叫喊,可喘息不定……
    夫妻俩瞪着惊奇诧异的眸子叙述自己的梦境,廉嫂听的拍拍大腿说:“怪怪!怎做了同样的梦?世上稀少!稀少!”
    “可以说就没有。”
    成果皱皱眉头,愁颜不展。她预感这不是什么好先兆,很可能是自己的魂魄己被鬼子的屠刀逼上了九霄云外,这是死难的象征。
    “你没事,我倒求生不得,归天已定。”
    彦邦说因为他俩的梦也有不同之处:成果跌在了高崖下,与魂同归,可他没有拽住她惊厥在洞口,他,魂不附体了,这才是速返瑶池的象征。
    “啊呀!我的天! 你……” 成果哭丧着脸叫起来。
    彦邦“哈哈”大笑,说那魂呀魄的尽是些迷信,飘然的灵魂就是大脑的反映,大脑的反映有着灵魂的美丑,心地的善恶,恩怨的分明。说她狠透了鬼火连天的战地,所以做梦也在追求幽雅、清静的去处,并无什么说道。
    廉嫂点点头。
    他说至于岁大岁小,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更是贫富的参差,环境的清雅、污浊,人间的喜怒哀乐所至。人类,应该自己创造长寿的环境、条件和良药。
    廉嫂又点头领悟,
    彦邦连声咳嗽了一大气,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仰面朝天闭上眼哼起歌来:“救! 救!救中国,一齐向前走!努力!努力!努力!努力!救国要奋斗……”
   “你这个气色!怎个救中国喽!”
   “我,我虽力不从心,  但有个坚强的意志,那就是忠心抛地下,热血洒天涯,宁死无名望,不生叛中华。”
    廉嫂听不懂丈夫吟咏些啥,但能猜着他的心情沉重,恨病魔、恨鬼子。
    他,惨白的脸上眨着一双泪眼一动不动。
    “他爹,你念叨些甚呀?给我说清楚点。”
    彦邦猛然欠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瞅着妻子:“我,我什么也没念呀!”
    “念哩!你说忠心呀,地下的,他爹,心,怎能扔在地下呀?”
    “我在胡乱扯呗!我,我的神经乱了嘛!”
    廉嫂看出他的心乱,也就不以为然了。她给他端来一碗稀粥,正吃着,一阵枪声惊心动魄,廉嫂目瞪口呆,彦邦将手中的饭碗朝墙角“嘎嚓" 一声,碎片四溅,源海紧抱母亲,正在哭叫的文瑰反而不哭了。
    “孩子被惊傻了。”
    “不!是鬼子把孩子气怒了!”
    “怒顶啥用?快想想往哪儿藏身吧! ”
    “你好忘了财根弟指给咱的去处吗?”
    廉嫂记起了财根说的北山头。
    这个山叫青石山,没有树木花草,光秃秃的连个猫儿都藏不住,人们都不往这里想,鬼子更觉的这儿没希望。谁知彦邦他们 几个专利用这个有利条件从山脚下的高草丛中,向山上挖了个洞,洞不宽不高却很深,直通半山腰,洞口不大,只有水桶那么粗。这是彦邦他们工作、开会的地方。财根不但掩护村民,更是彦邦他们的通风报信者。
    廉嫂一家绕道逃至北山根,不料一位老道站在洞口将快枯萎的高草中,眯着眼一动不动。彦邦怕暴露秘密,干着急不敢揭洞盖,只好无可奈何地向山坡上的一个岩檐走去。
    “回来!危险! ”老道突然呼唤。
    彦邦一家还没来的及转身,机关枪的“哒哒”声直朝北山而来!
    “糟了!”彦邦侥幸脱险的心理一扫而空,他抱着文瑰,她拖着源海,紧闭眼睛直挺挺地从山腰滑下山脚。他们一着地,沉睡的文瑰“哇”地一声哭了,老道一个箭步抱起孩子急向南山上的一所寺院跑去,须臾,又翻身向彦邦夫妇喊道:“施主放心,老道是为你们能劫后余生。”
    廉嫂爬起身无奈向老道点头谢意,并急切地高喊:“师傅,俺叫辛成果,孩子叫廉文瑰,可送孩子到碧水村找俺们……”
    廉嫂反复地高声,声波一浪接一浪传送在道长耳膜,他正想回话问她丈夫的大名,可惜一股狂风打乱了音频。廉嫂呆呆地站在那儿,直视老道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
    七岁的源海见妹妹远去,无声哭泣。
    彦邦放心地打开了洞口。
    “进!快!”彦邦对成果附耳悄声。
    源海迟迟不肯,他怕又碰上成群的毒虫。
    “不!这儿和那儿不一样,挺干净的。”
    “干净?谁清扫嘞?你怎知道这儿的洞口?”成果疑问。
    彦邦无话可答,只好逗笑,狡辩道:“你不是信神吗?是这儿的土地打扫的,这个洞是我那夜梦见的,不料,果真如此。”
    “假编!那我为啥没听你说过?”
    “嗨!怕说破呗!我要真的知道,为啥还往山坡上走呢?”
    廉嫂想起刚才的危险,也就信以为真了。
    深夜,从洞眼中传来一阵暴雨似的机枪声,过后,惨叫、哀嚎、反抗、痛骂、临死前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共产党万岁!侵略者滚出去!还有微弱的老、小颤声:“刀枪还不够,又来个活埋行刑! 你们比毒蛇还毒! 比狼虎还凶狠!”
    彦邦听得蓦地站起身,从腰间取下暗藏的手枪,就往外跑! 成果一把拉住惊道:“他爹,你!你救不了乡亲们!你! 白送死,白送死!”
    彦邦的胸脯一起一伏,太阳穴青筋暴跳,但是他气不呼喘,面不改色。好长好长时间,直立在洞壁呆若木鸡。
    “他爹,你醒醒!醒醒呀!你不是对我说过吗? 要会斗争,防止不必要的牺牲……”
    彦邦听之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啊!是的,如果我要硬闯出去,肯定是鬼子屠刀下的一只鸡,我们的党一贯是知己知彼,一贯不盲目冒险,才百战百胜。今日 何况我单人匹马,拿鸡蛋硬碰石头! 唉!莽撞!莽撞!”他想到这里,将两个拳头举得高高的,然后又狠狠地落在眼前的两块破砖头上,砖粉碎了,他,大叫一声:“同志们! 向着鬼子的后脑勺狠狠地揍!”随及晕倒在岩石上,顿时,鲜血一大滩。
    廉嫂和源海母子抱着彦邦哭成一团,良久,廉嫂少气无力,双手如风地里的树叶,勉强将自己的白内衣撕成条幅,给丈夫包扎、包扎……
    “快!追!追!将这群恶狼追在崖底,活埋,活埋! ”彦邦在昏迷中嘟嘟囔囔。
    “他爹,你杀的好!埋的痛快!看!鬼子又上来了,快打!狠狠地打呀!”
    彦邦被妻子的喊声猛然惊醒,忽地站起,蒙胧中正要开枪,成果鼓起勇气夺枪痛斥:“疯啦!放下。”
    彦邦醒悟,手枪落地,热泪滂沱……。他预感他的病体难愈,不能救中国了。夫妻俩汗流洽背,泪水洗面,红肿的眼泡,呆滞无神的眸子,久久地凝视着对方一言不发。
    “爹,共产党叫甚的名字?他现在在哪里?”源海突然打破了他们的沉默。
    “他叫红太阳,他远在天涯,近在咫尺。”
    源海瞪起一双疑问的眸子,久久凝视着父亲。廉嫂拍拍丈夫的肩膀追问: “孩子哪能懂你那些文皱皱的语言!‘咫尺’,只有我和你,谁是共产党?”彦邦猛然抬起头来,感到自己的出言吐语有点失常,立刻岔开话题逗起笑来:“我看就是辛成果吧!”
    “哼!真会瞎扯,我看就是你,不然,这手枪从哪里来?”
    “从天上来。”
    “天上?你说实话不?”廉嫂拧住丈夫的一只耳朵笑道。
    “轻点,我说,那日,我从咱村东街的野茅子里捡来的,肯定是鬼子解手后忘记了。”
    廉嫂听的勉强点点头。
    彦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欣愉地笑了。
    天亮了,鬼子走了。
    碧水村残生的乡亲们全被敌人枪毙的枪毙,刀砍的刀砍,活埋的活埋,中毒的中毒,尸身相枕,死不瞑目。
    彦邦站在邻居被日寇烧光、抢光、杀光的,惨不忍睹的院门前,不!是一片废墟前泪下如雨:“天哪!这就是日本鬼子喊的‘大东亚共荣圈’吗?”
    彦邦拭拭眼泪,磨蹭在一个高地上,举目环视,不禁打了几个寒战:火葬门前的花丛密林,血染村边的清河丽石。亭亭玉树留木炭。青青杨柳剩原煤。鸡不叫狗不咬,只有几只百灵、燕子在头顶盘旋、穿梭,急巴巴的瞧着大地,找不到他们夜来的归宿。
    看吧!
    世上再没有比此景更惨绝人寰
    听吧!
    世上再没有比现在静的怕人。
    然而,他却不怕!直挺挺的站着仰天呼吁! 呼吁! 直至又一个黑沉沉的夜幕降下来。
    廉嫂携着源海悄没声地站在丈夫身后,还没来的及与他打招呼,晕月下一个残酷的镜头出现在她的目光中:大约有几十米远,一位七旬有余的、血淋淋的老叟,颤巍巍地向深井爬去!他的双眸成了两个黑洞,他有胳膊没手,有腿没脚。
    廉嫂紧跑慢跑,只差他几步远……
    “大伯啊!您……财根弟啊!你爹他……”
    廉嫂号天叩地,彦邦悲愤填膺,源海扒着辘轳把儿,凝视着井底还未平静的水面:“爷爷……”
    点点泪珠溶井水,飘飘冤魂化青烟。
 
                        第二章
 
                         (-)
 
    周而复始的斗转星移,把八年前美丽的河山又带回祖国春天的大地。“莲云寺”净地的风景也同样死而复生:这座寺院的地势险要,上面阳光垂照下来,下面浓雾滚涌上去,云蒸霞蔚颇为壮观。虽然损坏了的庙宇一时半会难以复修;苍松翠柏一时半会难以成材;白杨碧柳一时半会难以成阴。但是,芳草丛生,鲜花百样,青石百阶锃亮照影,那棵幸存的榕花树,根深叶茂,满挂淡红色的花朵,仍挺秀在钟鼓楼旁,春风挥动枝梢,有节奏地敲打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钟,发出“铛啷!铛啷!……”清晰悦耳的声音。
    这日上午,幸运活下来的几位尼姑,有的在山下种地,有的在庙院担水浇花培树。
    一位小尼姑年仿八岁,身着尼服,修眉杏眼,虽然白白净净,却瘦骨伶仃。她,小脸蛋儿上有几道泪痕,前额上有不少泥巴和碰伤,两只小手上有不少血迹,可是她仍与一个比她大一倍的尼姑抬着两桶水跑个不停。
    “奇俐,来,放下歇歇,看你!碰成这样了,还硬干,真是人小志大,体弱性强,师傅看你可怜哩!”
    “师姐,这是自己玩耍伤的,我不敢歇的。”
    “师傅可没骂你呀!还说像你能爬上悬崖树的,实在少见! 哎! 奇俐,你为啥又哭了?师傅说的不好吗?”
    “好,夸奖我还不好,我是想……”
    “想爹娘?”
    奇俐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只见她热泪滚珠,双眸呆滞,她并非想爹娘,而是想自己是否有爹娘?前几天,师傅说她从来就没爹娘。她还不懂人间的生男育女、红尘世界,但疑惑为啥都有爹娘,而她却没有呢?她心中不时嘀咕,不由落泪。
    “师姐,你有爹娘吗?”
    “怎没!不过……”奇容簌簌泪下。
    因为她的父母惨死在日寇的屠刀下,又被抛在窑窟中,她说着将两桶水“扑嗵”放在地下,跑在一片高草丛中放声大哭!奇俐与奇容背靠背哭呀哭,哭来了师傅,哭来了所有的师姐: “奇容、奇俐,怎了?哭成这样 !唉!”
    奇容和奇俐惊了一跳,她们根本没有顾及到自己惊天动地的嚎啕声。二姐妹拭拭眼泪,撅着小嘴,低着头,桃花似的脸蛋儿顿时变成了一朵白牡丹。
    “你们受了什么委屈?说呀!”师傅宇善和颜悦色道。
    奇容点点头,将她和奇俐的心事说了出来。
    师傅听的心烦虑乱,酸楚落泪,她一肚子明白:
    那是七年前的春天,奇容是她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那时枪还在响,炮还在击,她自己从血泊中醒悟过来,拖着一只没了指头的脚,挣扎着把正在哭叫的,12岁的奇容抱出险境,当她歇下来一看,小姑娘的头发烧光了,双耳割掉了,她好不容易忍住自己的脚痛,背着女孩投奔“莲云寺”来。半路与一老者相遇,她见他气度不凡,行步如风,怀抱一女婴,哭声连连……
    山路半步宽相对而行难进前,宇善见礼道:“请老丈让路。”
    “请姑娘停步,叙谈一二。”
    他俩同时坐在土塄上,宇善背着的女孩哭天抹泪,老者怀中的女婴一见宇善就收了泪水,住了哭声,还“妈妈大大”地叫个不停。老者闭眼观之,又切指一算,言道:“请姑娘抱养,她是你前世益友娇女,你欠她父金银债务,今生你需用劳力还之,请……”说着,将孩子放她怀中。宇善还没来的及考虑,抬头间,老叟不见了。此刻的宇善心乱如麻,12岁的女孩扒着她的肩膀啼哭,痛叫!两岁的女婴扯着她的前襟要奶吃,她血糊糊的两手遮着太阳,仰面叫苦连天:“天那老天!您们就这样对待俺,老丈!您叫俺们往哪儿容身呢?日寇杀尽了俺的亲人,毁灭了俺的家园,俺,俺……”她哀鸣的回声,震荡着整个山间,她痛苦的音韵直冲九霄云层。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只好背着大女孩,抱着小女婴向“莲云寺”而来。她,走出一条血路,她,血泪凝成长流。走呀走! 终于走到了“莲云山”脚下。她把两个女孩放在一块锃亮的大青石上,喘了两口气,就给哭饿的她们去寻找野食。山间的果树很多,却无春果,只好擗杏花、桃花、榆叶、槐叶充饥。女婴吃的特别快,咽不下去就吐出来,吐出来又用小手送进口里,要用几次反复才能咽下去。宇善看着孩子泣不成声。
    “孩子,吃,像她那样吃!”宇善指着女婴对大女孩说。
    “阿姨,我叫幸儿,您以后就叫我名字吧!”
    “啊!幸儿不幸,可怜可怜!”
    她们各自正在聚精会神的用“饭”,幸儿突然尖叫一声:“看!大蛇……”
    原来是一条碗口粗,几丈长的大白蛇巳盘住了小女婴,孩子不但不害怕,还拍打着耍哩! 宇善惊慌失色,干着急不敢下手捉拿,不由呼天叫地:“快救人哪!救……”
离她们不远的“莲云寺”尼姑们听到“呼救”迎声飞跑而来,朝着宇善、幸儿手指的方向瞧去,恐吓不已,束手无策。师父们只是低头连声念:“阿弥陀佛……”   
 奇怪,大蛇不但没有紧缠小女婴,反而将她托在盘旋的身上,孩子像坐转椅,高兴的哈哈大笑。
    人们全呆了。
    宇善和幸儿想从蛇身上抢过孩子来,他俩蹑手蹑脚,正在紧张之际,一转眼,蛇不见了。这突然的景变,使她俩喜泪并流,可也引起她俩的疑惧:“师父们,快看!蛇,走了! ”
    老师父不但不抬头,反而跪倒在女婴身边:“你!不凡!不凡!”
    “师父,她,并非不凡,而是副傻像,十有九是呆子。”
    “阿弥陀佛,少言,少言,快快回寺为好。”
    老师父说着向众教徒招手,翻身向寺院急步。宇善扑嗵跪倒求道:“师父开恩,请收留俺们。”
    “哪能行!这个小女婴,她......”
    “她会长大的,师父,开恩吧!”说着又连连叩头求救。
老师父念她救人有功,又有一副忠孝面孔,只思索片刻便点头应允。
 此刻,宇善爽心悦目,已忘记自己身负重担,步履维艰。
    来到山门前,师父叫徒儿们都坐下歇息,她指指宇善背着的大女孩,又瞧瞧抱着的小女婴说:“快把她们放下,看你的汗水!血迹!唉!都是战争的罪孽。”
    众尼姑都眨着眼,低头不语。
    须臾。
    师父猛然抬头将幸儿唤至她面前,从头至脚,左瞧右瞧,感到这个女孩子上下没圪节,相貌端正,面善、性柔,就是可惜缺了一只半耳朵,她唉叹了一气,对宇善说:“她的法名就叫奇容吧!是颂她不一般呗! ”接着又打量着宇善道:“你没了脚指头已够受了,还一心救人,少见少见!叫你宇善好吗?”
    众师姐师妹都拍手叫好!
    “这是颂你为天地间最慈善的人。”一位尼姑拍着宇善的肩膀,向她投射着艳羡的目光。
    宇善欣愉地双手合一,向师父点头致谢。
    之后,她将小女婴抱至师父跟前请求命名。
    “她太小了,仍叫她原名为好,长大了再起法名吧!”
    “谁知道她的原名?  ”
    宇善皱着眉头,将女婴的来历叙与师父知晓,师父听得闭眼合掌,仰面朝天吐出两个字“奇俐”。
宇善说她并不伶俐,因为她竟能把她认做她的妈妈,又不懂害怕!坐在蛇身上……    
“这就是她超今冠古的奇特之处。”师父切着手指说。
   “莲云寺”的老师父对宇善她们百般照顾,宇善对师父千般敬重,她,咏经学道夺魁首,勤劳苦干做楷模。
    一晃七年有余,师父年近九十,一日,坐堂咏经过度疲劳,突然圆寂。临走唤众教徒听令:“我已请示上边。”她指指天,又向当地施主的住地,直愣着无神的双眸道:“让宇善任‘莲云寺’的住持”说完,速返瑶池。
    宇善眼帘下的悲惨影片,被掠耳清风卷藏在永不忘却的心底。她,不由又落下思师热泪。
    好一会儿。
    宇善猛抬头环视:众姐妹都双手合一,盘坐在春光明媚、绿毯似的草丛中,双目微闭,嘴唇微微张合。唯有奇俐直挺挺的站着抽泣。
“奇俐,不要哭了,眼泪洗不掉血海深仇,你是有爹娘的,没爹娘哪会有你?但是,你的爹娘很可能是……”    
“可能怎?”奇俐眨着惊愕的眼睛。
    “啊!不怎,我是说你应该把想念爹娘的心 ,用于仇视日本鬼子,把热泪化着力量,准备长大了为你爹娘报仇雪恨。”
    “日本鬼子,报仇……”这些词句虽然在这个八岁孩童的脑海中茫然费解,但她却看出师父是要她拭干泪水,忘掉一切。
    奇俐不哭了,并和师姐们共咏“阿弥陀佛”。
    春天的寒流,让人觉的如此刺心彻骨,风苦雨凄。盘坐在草丛中的“莲云寺”师徒们,都为自己的阶级仇、民族恨淌着愤然热泪,他们长久长久地抽泣、抽泣,直至日过响午。
 
(二)
 
    转眼间又是一个伏月中旬的清晨。
    奇俐被“乒乓”枪声惊醒,揉了揉哆目糊细听: “啊!甚响?”
    她连外衣都没顾的披,跑到师父宇善屋里:“师父,快起! 您听......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的师徒目瞪口呆:“不,不好了,鬼子又来了!”
    “师父,别开!别开! 我怕......”
    师父捉摸:“不开,门关不住鬼,开吧!人顶不住刀。唉! 任凭恶鬼砸门,猛兽乱闯吧!”
    师徒们都怯生生的躲在偏院的佛像后面,洗耳静听,大气不敢出。听了好大一阵。竞听的没了声音。
    “师父,不是鬼,鬼子不是早就败走了吗?”奇容肯定道。
    宇善听之如梦初醒,是的,鬼子早宣告投降,哪敢卷土重来?敲门声肯定是好人求救借宿。
    “快,快开山门去! ”宇善边说边朝山门奔来。
    山门开处,宇善探头环视,忽见“照壁”上一行秀丽的粉笔字: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想借宿几日。宇善观之喜上眉梢,一个一个指着字给徒弟们读下去。
    “师父,解放军是啥样子?鬼子是啥样子?”奇俐发问。
    “解放军是神面佛心,鬼子是禽面兽心 ……”宇善兴奋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她们师徒候在山门前已有两个多时辰了,也不见解放军的人影,正计划回寺院,阶下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一位温文尔雅的战士出现在她们面前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实乃芳香悦目,皆是师父们的辛苦哪!”
    宇善听的急忙迎上去道谢,并让众徒儿搀扶伤员步上百阶。战士们看到用块块青石修复的院墙齐整如一,发光映影;又看到佛殿、神阁丹瓦龙柱、雕梁画栋、彩壁油栏;佛身、神像衣冠赫奕;地展红毯,院铺蓝砖;花香鸟语,蝴蝶翻翔,花栏墙上盆花怒放,岩阶隙间石竹争艳,牡丹、芍药殿前飘香。看不烦的景物,嗅不尽的清馨。特别是那棵幸存的榕树随风荡扬,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轻拂着钟鼓楼上的大钟发出有韵律的“铃铃”声,令人悦目娱心。
    “可惜满山缺了高大的松柏杨柳。”战士们看着榕树说。
    “有,你们瞧!”奇俐指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树墩喊。
    战士们环视着成千上万砍掉的、烧焦的树木,不言而喻,虽然热泪盈眶,但虎视眈眈,同仇敌忾,他们奇异的感到小师父的呐喊是神的指点;是让他们保卫好祖国的一草一木。
    “小师父,好聪颖,你在教训我们。”
    众师姐听的面面相窥,拉奇俐一把:“少说! ”
    “不要责怪她,小师父并未多言,只那‘有、瞧’二字的教育意义就够深广了。说的好,说的我们斗志昂扬。”
    宇善师徒们听了同时向奇俐投射着惊喜的目光。他们对奇俐的发言很奇怪,平时,她像呆子,除了流泪,就是打盹儿,有时睡的没白天,有时醒的无夜晚。干活傻用劲,玩耍敢爬悬崖岩。她才七、八岁,就能与师姐抬两桶水,能抱起一大块青石,能踏上陡壁间的爬爬树犹如走平道。醒时不爱说,梦中言语多,有时,吵的奇容半夜不能睡:“奇俐,说的清楚些!”奇容憋气坐起身与她对话。
    “姐,下界......”
    “下界?啥下界?”
    “上边遇难......”
    “遇难?谁遇难?”
    对了半天也没对上个三七二十一来。对呀对,对的奇容害了怕,只好用被子蒙住头打呼噜。
    “是村上出钱整理的寺院吗?”战士们问。
    “红瓦是村上运来的,砖石是我们寻到的,施工是我们这些文武带打的尼姑亲手修复的。”宇善兴奋的回答。
    “啊!你们当中竟有瓦匠、泥工、画家、书法家、雕刻家?”
宇善说工匠这倒是有,但这‘家’那‘家’不敢当,其实,他们是照猫猫画虎虎的,她叫他们看!虽然房上的砖瓦被枪弹击落,但是各殿的古迹鬼子未敢损坏,所以,只能称她们是描绘工罢了。
“未敢损坏?”
   “是的,这有一段小小的故事。”
    具说,鬼子有一次出发,夜宿此寺,一个连,竟没有几个能出去的,人不知鬼不觉、枪不响、刀不见,可是,赶天亮只剩六个人,也昏头晕脑,不由自主地滚下山坡,醒来时惊恐万分:没脚的、没腿的、没耳朵的,没眼的,没胳膊的,没手的。他们奇怪的是,谁砍了佛像的甚,自已就没了甚:“唉呀! 神佛显灵了!显灵了!看! 他那耳朵损的和他砍掉神像的耳朵一样样的。”
    “怪哉!怪哉!我的腿损的更与神像分毫不差。”
    他们有腿脚的背着没腿脚的,有眼睛的背着没眼睛的,好不容易爬回敌营报告,说仙佛神灵可怕哩!不但割了耳朵砍了腿,还推他们滚山底。敌官听得暴跳如雷:“胡言! 泥塑的哪会砍腿割耳的?埋伏的一定有。”
    “没,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敌官不信,亲自领了一班人马来到“莲云寺”察看,果然空无一人,大殿小殿布满蜘蛛网,被他们砍下的神佛肢体还流着血,敌官一见目瞪口呆,颤巍巍的将神佛肢体捡起祷告了一气,又叩头道:“明天的,我们给上帝修身的一定。”
    三天后,塑像的肢体就恢复了原状。
    敌人从此再不敢上“莲云寺”来了。
    战士们听的前仰后合,高兴我方的智勇双全,耻笑敌方的迷惘愚蠢。
    “听说他们信佛?”一位战士疑问。
    “信佛?嗨!那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我看他们是信魔鬼。”
    一阵掌声回荡在“莲云寺”上空,须臾,又从山间折射的回音,如同千千万万人神共愤!
    大家直议论到日头偏西。
    瘦小的奇俐很受炮兵叔叔的喜爱,她虽板着脸,一天不说一句话,可是一听到解放军的歌声,她就跳了起来。所以贏得解放军叔叔将她举起来,抱下去,而且耐心地教她背诗唱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红军不怕远征难……
    “叔叔,您们真好,是谁叫您们对人这样好?”奇俐又突然发问。
    “哈!问的太好了,是共产党和毛主席哪!”
    “那么,早晨的枪声是您们放的吗?”
    “是是!是我们。”
    “您们打啥!我好怕!”
    “唉! 真没想到为了取兔肉,却吓坏了小师父,你看!请你吃兔肉压惊。”战士们将几只兔放在奇俐面前说。
    “啊! 这!可怜可怜!叔叔,我们不敢要,因为……”
    “因为我们不能用,这是寺院的纪律。”宇善师父接了奇俐的话茬。
    解放军听了恍然大悟,即刻从兜里掏出一些钱塞在奇俐手中:“拿着,自己买,原谅我们忘了这儿的纪律。”
    奇俐转着惊喜的眸子,望着温柔敦厚的解放军叔叔。她,对共产党毛主席虽然理解不深刻,但已听惯了人们的呼声,知道他们都很好,是救苦救难救命的大救星。奇俐想到这里,随口问道:“叔叔,您们能给我找到爹娘吗?”说着泪如雨下,长久地默默抽泣。
    战士们听的怔住了。
    宇善师父将奇俐的身事告诉了解放军,都为她淌下了怜悯的泪水。
    “小师父,我们向你保证,解放全中国,亲人重圆。”解放军给奇俐揩揩泪水,恳切地说。
                       
(三)
 
    日月推迁,已复四夏。
    清晨,田野里盖满了微波起伏的麦浪;上边弥漫着一层薄雾,冉冉扦起的水气像香炉里冒出的青烟一样,一团团、一缕缕飞向碧空。在洒满露珠的、沙沙作响的庄稼地里,蟋蟀越来越清晰地唧唧叫着,时断时续,时缓时急,以颤抖的节奏一刻不停地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13岁的奇俐兴奋得摩挲着沉甸甸、金黄黄的麦穗儿,对身旁的一位妇人笑逐颜开:“妈,麦子丰收了”
这妇人年仿四十五、六,衣服褴褛,面色微黑、憔悴,但端正娴熟,个儿高高的,虽然粗筋大骨,可也掩不住她那瘦骨如柴。
    妇人听的心花怒放。
    “是呀!实不知中大旱天,竟能干收了,奇俐,这是君主的洪福,百姓的时来运转嘛!”
    “君主? ”
    “就是毛主席呀!”
    “是的,他老人家真好……”妇人的丈夫手舞足蹈地说,真君让他们打坝治河植树造林,保护农田水利,防止土壤流失,旱涝保丰收,农家消百忧。
    奇俐跟在妇人身后,一口一个“妈妈”的喊着,奔跑着。妇人看看自己二十有四的儿子,又瞅瞅身旁的奇俐说: “你别再叫俺亲妈了,就叫干娘吧!以后再叫妈。”
    奇俐突然收了从来未有过的笑容,低头垂泪,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四、五年前的情景:“莲云寺”的宇善师父由于久经风霜,再加做住持劳神过度,一天傍晚,被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猛砸山门的惊吓,一蹶身亡。奇容下山担水,被两个特务发现,拉在山洞里糟踏后,又扔在枯井底。众尼姑害了怕,年轻力壮的跑了,跑不脱的也死了,体弱残缺的整天这儿藏藏,那儿躲躲,遇着解放军来寺院,她们还能壮壮胆,吃几顿饱饭,若来了反动军,她们就的在蛇狐出入的山洞里挨干渴受饥饿,九死一生。
    奇俐记的最后那次在山洞里饿死了一老一小,奇俐也奄奄一息,被一位年近四十的师姐强打精神,把她连拉代抱拖出洞口,这时,太阳刚刚出宫,她俩放大胆,冒生死,向一个遥远的村庄跑去。与其说是跑,还不如说是爬。奇俐被恩姐抱住头,拽着走两步,爬一段。不时昏过去,醒来又爬,饿的急了,随手挽着小草和野菜吃,当听见脚步声,她俩就嘴问地一动不动。
    “哎!快看!那边有两个人。”坏人喊。
    “死了,别管闲事,看死人不吉利,快走!”这分明是好人在打话茬儿。
    当远处的反动军用“望远镜”瞧见他俩挪动的身体,“达达达达”的机关枪弹落在她们的身旁,澎了她俩一身一脸的滚热的细土。敌人以为他们已西去无疑,然而,子弹没有凶手的心肝毒,它们却不忍落在无辜的人民身上,一颗颗向着离奇俐她们一尺远的地方投来!
    “啊!奇俐,神助俺俩哪! ”智贤尼姑噙着两眶热泪说。
    一场惊险过后,奇俐她们又慢慢挪动身子,有时挣扎着跬步前进!与其说是用脚走,还不如说在用膝跪,与其说在跪,还不如说在滚。爬上梁,滚下坡。好不容易来在一个山村门外的墙根下,一兴奋昏蹶过去……
    一阵鸡叫狗咬的尖声,将奇俐从阴司唤回阳世,她眨眨红肿而摸满哆糊的双目,凝视着身旁一位二十上下的哥儿,惊慌失色:“你是谁?俺师姐呢?师姐!师姐!您哪儿去了?”
    “妈!快!她醒了,醒了!”哥儿咬着舌头粗声粗气地叫唤。
    赶陈大娘跑来时,奇俐已坐起身,越发瞪着眸子浑身颤抖。
    “小妮子,不要怕!是这位大伯救你的, 俺们都是好人。”陈大娘边给奇俐擦脸上的血泪,边指着身边站着的老头儿说。
    “是你们救俺?”九岁的奇俐仍然上牙打着下牙响。
    “是的,不假。”陈大娘全家异口同声。
    事情是这样的:
    暑夏的亥时,人还未静,陈大伯出外归来,未进村门,皎洁的月光就把两俱半死不活的女体,给他送在眼帘下。老汉急步至女体前一听,还有粗细不均的气息,他呼来坐街凉快的乡亲们,喂水抢救,少也有一个多时辰,智贤师父舒醒了:“谢谢施主救命……”
    “不要谢, 一家人,应该, 应该。快!  乡亲们, 抬她俩回家。”
    “不!施主,请您们收养这个小苦命,俺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们,至于俺,另找去处。”
    大家听的都不忍让智贤离去,但智贤执意要走,毅然决然。
    陈大伯和乡亲们只好给她带了些干粮和水,目送上路。她,一步一回头,看看仍在昏迷中的奇俐,潸然泪下……
    村民们望着智贤远去的、摇晃的背影,不约而同道:“唉!她是怕给咱们添嘴呗! ”
    陈大伯一行人望走了智贤,回首将奇俐背回家, 撑开口喂水、喂药、喂饭,直至次日八九点钟才清醒。
    奇俐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大哭了,她还是那个老样子,哭起来没了,不听说、不听劝、不睁眼、不说话。哭呀哭!哭师姐心狠,甩掉她,哭自己苦命举目无亲,哭眼前站着的人是不是好人?她怕! 怕的想死。乡亲们瞧着她人人仰天长叹,个个热泪交横。她虽闭口无言,他们也一目了然她小小的心窝里,聚积着倒不完的苦水。
    奇俐大哭小哭、抽泣、哽咽、哭了一天。
    夜幕又降下来了。
    奇俐还在躺着哭,不吃不喝不屙不尿,泪水哭干了,眼睛睁不开了。
    “妈,小妮子不哭了。”
    陈大娘大步跑来一看一听,觉的不好了!孩子只有出气,没有回气,哼也哼不起来了。她一下抱住奇俐痛声哭诉:“天哪!可怜的小师父,老身看出你人小气大, 性刚烈,你不能走啊!快!快请医来!”
    奇俐的耳膜将陈大娘疼爱的言语和温情脉脉,特别是那急躁的声音送入脑海,使她刹那间悟到了一切:“师姐走了,把自己给了好人,对! 是好人。”九岁孩子的脑海,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楚,此刻,她不怕了,但一想起师姐,就热泪泉涌而出,抽泣不已……
    “小妮子,不要哭了,吃点东西,喝点水,这就是你的家,俺就是你的娘,行吗?”
    “行......  ”由于奇俐整日整夜做着爹娘梦,因而一听到有了娘,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单纯的脑海、幼稚的心灵,毫不加思索和疑义,一举双臂搂住了陈大娘的脖子,喘吁吁地喊了声: “妈妈......"
    “好哇!聪明的孩子,你就是俺的亲生女,你看! ”她指着身旁的儿子说:“他就是你的哥哥,叫蒙蒙,俺这辈子只有你们一男一女,孩子, 你叫啥名字?”
    “奇俐,是法名。”
    “在家叫甚?  ”陈大伯兴奋的问。
    奇俐簌地又流下了两行泪水,说她没家,没爹没娘没亲人。“莲云寺”就是她的家,尼姑们就是她的亲人。她听师姐们说她是师父宇善从半路捡来的婴儿。
    奇俐说着浑身颤抖,抽搐的面容珠泪连连。
    陈大娘一家听了不由呜咽起来。
    以后四年的时光一闪而过。
    此刻,奇俐前思后想,左顾右盼,出乎预料的是:陈大娘为啥现在不让她叫妈?而以后再改口呢?是人家不要自已做闺女了吗?她觉的她在陈家没有过错,只是少了些花言巧语,多了些实话实说。这么多年来,她觉的陈家老小对她恩重如山,确实当成亲生对待,可是?
    奇俐立在麦田中间,好久好久沉默不语,瘦小的身体时而被滚滚麦浪淹没,时而又浮现在浪窝中一副犹如梨花带雨的小脸蛋儿  。
    奇俐年幼无知,既不会察颜观色,更不知揣度对方的心意,她只能直接感觉到不让她叫“妈”,是对她的极大不满,给她的无情无意。
    陈大娘实感自己的心事露的早了,话,说的急了,她意下要慢慢引导。然而,她二十四岁的儿子却怨迟,更嫌缓。
    他见母亲已有了成全他的心,想必自己应该主动。情急之下。跑到奇俐身边,用从来未有过的情感、从来未见过的眼神和行动讨好奇俐。13岁的奇俐对人生的这方面虽已略懂一、二。但是由于她本性不凡,先天贞烈,虽然岁进少年,可童心未泯。只知与哥哥玩耍,而对那事,却脑海一片白,心田更纯真。所以她给“蒙蒙”哭诉:“哥,咱妈不让我叫她‘妈’ 了,你说说她,还是让我叫‘妈’好,叫‘妈’比叫“干娘’亲呀!”
    “叫‘干娘’好,如果成了你的亲妈,咱俩就……”
    “就怎?”
    “就不能办那好事了。”
    “啥好事?”
    蒙蒙情不自禁地将奇俐一下抱在怀中,卧倒在翻滚的麦浪下……
    此刻的奇俐猛然醒悟:“妈妈! 快!哥哥打俺嘞!”
    陈大娘闻声跑步而来,蒙蒙的一张大脸变成了大红颜色,结结巴巴道:“妈,她唾俺,有唾就有打!”
    “她在这儿,你在那儿,你啥时候过了她这儿?”陈大娘边跑边指指东又指指西,脸上阴云密布,心 中惴惴不安,口里骂个不停,双眸直视着儿子,狠狠地瞅了一眼喊:“滚的远远的,急成这样子,畜牲!”
    奇俐抱住陈大娘哭呀哭!哭来一大股黑旋风,霎时,地暗天昏。陈大娘预感不妙,就对奇俐咬耳细问,奇俐抬头看着陈大娘慈善的面孔,拍拍脸蛋儿上的牙印和腰间的手指痕迹,哽咽道:“妈,哥哥今天怎了?”
    陈大娘摇摇头无话可答,只是心疼的簌簌泪下……
    之后,陈大娘严管儿子,教育他收心律性,要巧发奇中,争取女生外向,做的名正言顺。
    然而,陈大娘却管不住儿子的心,压不住儿子的性。当他与奇俐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她那白净的圆脸蛋儿上,小嘴小鼻丹凤眼,搭配得和谐美妙,巧夺天工。一条红头绳长辫子,随着轻盈的步伐在背部飘然蝶舞,越发衬托出她那青春少年之天生丽质。可惜一身破旧肥大的黑蓝布服,将她优美的风姿,弄的不男不女。
    这日傍晚,蒙蒙领母亲的命令,给奇俐拿来一件花上衣:“奇俐,换上吧,哥给你买的。”
    “不!俺穿的蓝衣就好。”
    “它破了,你干娘叫你换。”
    “我要妈给俺买。”因为奇俐仍记恨他那次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丝毫未悟到蒙蒙的来意。她还像童年时代天真烂漫,将花辫子往脖子上一盘,斜了他一眼跑了。
    三天后的午休时间,陈大娘唤奇俐到她房间说;“孩子,看你,快 14岁了,也该打扮打扮了,这件花衣是你哥关心你,让俺给你买的,换上吧! 你哥疼你哩!你不要恼他那次打你,那不是打,是对你的亲爱。嗳!奇俐,你也该懂得那事了吧?”
    “啥事”奇俐忽地向陈大娘投射疑问的目光。
    “嫁人。”
    “嫁人?”
    “就是做媳妇,让婆家迎娶呗!”
    奇俐突然想起一年前,邻居姐组那日被迎娶的情景:
    14岁的小姐姐被挟在一头毛驴背上, 桃花似的脸蛋儿,顿时变成了细雨下的白兰花。她妈扒在驴背上,拍着她的腿说:“儿呀!都怨咱这个‘穷’字害死了人,他家虽然不富,但是五足六手的,受不了罪,不比你我孤儿寡母的……”
    母女俩觑欷流涕,泣下沾襟。送亲的热泪盈眶,悲伤叹息,有人将她母女俩好不容易才劝解开。但闺女爬在驴背上仍继续抽搭,丑陋的新郎牵着驴儿,压着步子踏上遥远的路程。
    当驴儿行至拐弯处的时候,一阵轻风将母亲的声音送进女儿的耳膜:“凤儿,娘很快就要去看望你……”
    奇俐想到这些事,不由打了个冷战,觉的凤姐虽然远嫁,可还有亲妈惦念。而她呢?举目无亲,任人摆弄,好不容易遇上这位慈善的陈大娘,没想到她也变了心:想赶走她! 为啥她就不能在她身边在一辈子呢?奇俐想的太幼稚了,由于她的发育异样迟缓,所以对人间的红尘世界,传宗接代一无所知。只想到怕挨打受气,毫未悟到人生还有那种污辱,因而她盯着陈大娘追问:“嫁哪里?”
    “不远。”
    “谁家?”
    “俺家。”
    “你家?”
    “就是咱家。”
    “谁?”
    “傻闺女,还能有谁,你蒙哥呗!”
    奇俐听的低下了头,脑海里突然晃动着蒙哥的形象。黑脸黄牙扁鼻梁,大嘴小眼双耳长,瘸腿弯腰矮又胖,走路活像“武大郎。”
    她初来咋到陈家时,对蒙哥唯一的好印像,就是他敦厚老实,待人和蔼善良,而现在,哪知这几个美好的“字”眼,却在她脑海中没了地位。最近,她越发不想睬他,更不想近他,可是,他妈要给他娶她,这是想干什么哩! 她傻里傻气地顶撞陈大娘“你想让他打死俺?”
    “那不是打,难道你?唉……”
    “那风姐走时哭啥嘞?还不是怕那个大汉打吗?”
    “人家现在可好啦!奇俐,娶过了,你蒙哥就不打了。”
    “啊,那哥就像以前一样了吧?”
    陈大娘肯定的点点头。
    “那就好了。”奇俐傻糊糊地抖抖红花衣拍手叫好。
    陈大娘看着奇俐少见的笑容,喜不自胜,以为自己的心愿已顺,就将奇俐支使出去,唤来儿子安排道:“你大胆接近她吧!应了。”
    儿子听了激动万分, 春情难以按耐,当晚就去到奇俐半间又潮湿又破旧的黑房子里动手动脚......  
    奇俐惊慌失措,恐吓无比,她想跑,但急不择路,正处于难关,不知从哪儿给奇俐耳膜里传来了响亮的声音:“你快出去小便......”奇俐悟之律住性子,和颜悦色道:“哥,俺想尿, 一会儿就回来。”
    “快去快回!”
    夺俐心中充满了不可思义,也调理不清的痛苦,只好还是向陈大娘求助。她飞跑着,汗珠从 额头滑到了嘴角,哭喊声撕破了子夜的宁静。
    “妈妈!快!哥哥他……”奇俐上牙打着下牙响,急不择言。
    “啊!怎么啦?半夜三更的!”陈大娘被惊出一头冷汗,赤身跳下地,边给奇俐开门边猜测:“这段时期让她独占闺房,为的是便于他培花, 可是现在?难道她这苗儿不开花?”
    奇俐进的门来,“扑嗵”跪倒在陈大娘面前哭呀哭! 哭的死去活来,哭的言颠语倒:“他,他蒙哥,就,进去就……”
      “啊,又打?”
    奇俐摇摇头,一只手拽着裤子,一只手将扯断的蓝布条递给陈大娘看。
    “裤带!罪孽哪!还没娶过呀!”陈大娘嘴里说的不是心里话,脸上的愁云倒是心 头的怒气, 她强打着精神,扶起跪着的奇俐,假惺惺的说她跑的对,跑的好,婚前那事最不道。
    可是,奇俐根本不懂陈大娘说的“那事”是“啥事’?所以她抱住陈大娘的脖子摇来摇去,求妈妈告诉她,蒙哥为甚那样耍?陈大娘听的瞅她一眼,唉声叹气,无可奈何的给她解释了一大阵子,但奇俐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苶骛骛的盯着陈大娘光流泪……
    她俩泪汪汪的,目不转睛的对视着,各思痛处……
    陈大娘只好直明了当地拍着奇俐的下部,窃窃私语:“他弄你这儿吗?”
    奇俐莫明其妙的摇摇头,说他要抱她上炕,她怕他打,装着紧要小便才跑了出来。陈大娘听的恼在心里,笑在脸上,可怜她儿莫大岁数了,无人爱怜,这都怨家境贫寒,人才丑陋。她为儿子忍饥挨饿,好不容易养大这个孤女,实指望给儿子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没想到她已十三、四岁了,竟不明红尘之事,她前思后想,不由对奇俐怒目而视:“你这个苶货,傻瓜,俺算白养活了你五、六年,早知救了个实女,还不如扔你狼窝里,送山神爷一顿美餐,你也早早去投胎转世,别再浪费今世的米面......  ”
    陈大娘蓦地站起身,不说黑白拧住奇俐的一只耳朵,将她拉在那间黑屋子里,厉声道:“屙尿也等俺来领你去,你给俺悄悄的坐着,等十天后,娶你到那间好房里做媳妇......”陈大娘唠唠叨叨,叨叨唠唠着走了。
    七天过去了。
    奇俐看看黑鼓隆洞的房间,想想十天后就娶呀什么的,又怕时光流逝。七天吃了五顿饭,喝了六杯水,也是求生的愿望使自己强打着精神咽下去的,她由放声大哭到呜呜咽咽,由呜呜咽咽转为抽抽嗒嗒,她已浑身麻木,四肢颤抖,美丽的脸儿变成紫茄子,丹眉凤眼成了两颗黑核桃。陈大娘不时站在窗外喊叫:“不要哭了,再等三天,你就住明亮的上房,俺住黑房,好吗?要听话,闺女,你和蒙蒙很快就名正言顺了。俺家虽穷,可还有两间半房子二亩地嘞!将来还不都是你的……”陈大娘说不完的说,倔不完的倔,倔的奇俐沉落在按压不住的啜泣中。心灵的痛苦和麻木使她沉睡不醒。一觉又迎来了第八天,由于这半间牢房似的屋子,白天黑夜一个样,只有后墙上一个小小的窗窟窿,才能让人辨认白昼。奇俐揉揉哆目糊,用手将青肿的眼睛擗开两道缝儿,凝视着窗上透进的一柱阳光,热泪又簌簌而下,在晶莹连串的泪水中,突然又出现了蒙哥那副嘴脸,心头又投来了陈大娘绵里藏针的刺痛;耳膜中好像荡漾着像迎娶邻居风姐时一样杂乱的奏乐声。迎娶的奏乐本来是令人悦耳喜爱的,可用在她和凤姐身上,却使她们感到意外的凄惨。她怕,怕的要死,她对陈家的救命之恩不会忘却,但对陈大娘的转善为恶,实在难以理解,大娘的神头鬼面,举止言行以及全家忙忙碌碌的气氛,在奇俐的目光中,活像为她的投胎转世,筹办送行仪式。想之,不但如此的难受,而且耳旁又回荡起陈大娘的那句:“再等三、四天,你就住明亮的上房,和蒙蒙就名正言顺了。”
    这些语言,她虽不解其意,但却懂的又要她和蒙哥在一起。她拿起抖动的小手切指一算,只留两天了,她一急,耳旁似乎有声音:“快,打开后窗跑! ”
    奇俐举目瞧瞧后墙上的不高处,这个小窟窿好像专为她这个骨瘦如柴的苦命娃做的,她不知从哪儿来了与陈家分离的二心,更不知谁在耳边指点她:从墙角里找到以往玩耍的锯条。悄悄的行动起来......  
    她有了生活的信心 ,开始吃饭,喝水,为的是与窗棂子做斗争。她虽然年纪小,但有一双有力的劳动强手,只用了一个时辰,窗棂子就搬了家,但她不敢取掉,直等到第九天子夜,一个大约有40公 分的窗口,护她逃出陈家。她跑呀跑!跑的汗流洽背;跑的双眸生火;跑的耳旁嗡嗡响;跑的脑海翻巨浪;跑的忘掉了青纱帐里的狼狐,忘掉了森林中的蛇蝎猛兽,忘掉了山崖狭路边的危险。她不顾一切地跑着,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天地引她平安路,神仙助她精神爽。她不歇不累,不吃不饥,不喝不干,飞跑如风,不时听得耳内有人言语:“往这儿走!从那儿过……”
    奇怪!她觉的她的腿不由自己使唤。
    奇俐一口气跑到一条波浪滚滚的河边,乘柳荫坐下来喘息,她放心地仰天长叹一声:“天哪!你 变着这么厚的脸,可千万不要下雨哪! ”她望着望着不由“扑嗵”躺倒在一块青石板上,一阵儿就进入梦乡:
    她飘飘然然升入云头,又走上很高很陡、很多个锃亮的蓝色岩台,在一个百花盛开,芳香扑鼻的境地停了下来,她举目环视:清池静湖、丹阶银柱、玉壁雕栏、云亭雾阁镶凤松、青柏碧柳托金楼,潺潺溪水如飞龙、双双丽鸟舞相戏,虽是奇观异景,但感到这个去处非常熟习,好像来过不只一次,她正呆怔着紧紧追忆,又有一阵熟习的声音传入耳膜:“可怜的三妹,你可回来了.......” 
    奇俐猛抬头见金楼栏上,依着两位红衣仙子。像是姐妹相称,大约有三六、  二八之年。当奇俐的目光与她俩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使奇俐更为惊诧:“好熟习的面孔! 在哪儿见过?”
    “在天宫,在梦中,你好好想想呀!”奇俐的耳膜突然震荡起来!但她听的不敢言语,只是愣怔在那儿一动不动。瞬间,二位仙子来在奇俐面前,二话没说,抱头痛哭。
    好大一会儿,姐妹俩才忍住悲声,拭拭眼泪,告诉奇俐说自从她下界以后,亲近无不为她担忧,特别是二位高堂,无有一日不为她伤心落泪,本想让她速速归来,然而,切指一算,她既下界投胎,必须走完水深火热的人生路子,完成红尘世界的任务。由于她只带去一颗纯真无瑕,敦厚朴实的童心。所以人间那些情呀意的,哄呀骗的,虚呀假的,在她的胸怀中没有任何地位。她们又告诉奇俐说,她除经历人间的乱世凶年,经受种种磨难,更的忍辱含垢;因为狰狞的鬼脸经常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说她呆傻,神经病的恶语,经常会回荡在她的耳旁。劝她一定要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样才能避过千难万险,冲散气人肺炸的辱言。
    “三妹,多亏你分身下界,如醉如梦,又有咱大姐的指点……”
    “分身?指点?”奇俐疑问。
      “是的,你时时处处能得救,就是大姐对你的关照。你两岁时,在“莲云寺”脚下的绿林中,白蛇盘你玩耍,也是咱大姐灵婵派丫环变化而去,引寺院的众师父出门迎接你的。因为,当时离你们的不远处有两头山猪盯着你。今晚,咱姐妹三的相会,全靠大姐求山神土地引你回到咱天宫的花园,至于什么叫分身?这得等你百年后回宫来自然一目了然”二姐玉婵紧紧握着三妹的手解释道。
      “咱天宫?”
    “对的,咱三姊妹都是天生,是亲骨肉,我是你大姐灵婵,她是你二姐玉婵,你叫金婵。由于你的文章出众,被小人嫉妒,遭受灾秧,辱没难忍,故而分身下界。”灵婵言近指远,泣不成声。
    奇俐越听越摸不着头绪:啥叫“分身”?啥叫“下界”?为啥分身下界?遭了啥殃?有啥难忍的?
    她傻糊湖的呆站着、愣听着,虽然不解的问题不少,但她相信,更懂的自己应该有亲骨肉,她不是朝思暮想着找亲人吗?对了,这就是俺的亲姐姐。
    “啊!姐姐,俺要见咱亲爹娘,快引俺见……”
    “现在他们不见你,三妹,快走吧! 看母知晓怪罪我们,你还是先回凡间去吧!”
    奇俐死活不走,跪求二位姐姐引见父母,哪知大姐左手揩泪,右手将水袖一甩,可怜奇俐滚滚而下,落入深山密林……
    沉睡在大河岸上的奇俐,被猛地惊醒,泪似滂沦而下。她蓦地坐起身,定神想之,原来是黄梁一梦。当她完全清楚过来的时候,觉的此梦好生奇怪?仰望天空,哪有去处?看见的却是一轮圆月西沉的时刻。她,真没想到自己从下午一直睡到又一五更,竟在这幽暗的山河身旁和怪声刺耳的子夜做着美梦。“怕”字,已从她心目中消失,甜蜜的梦境,久久印在她的脑海中。但她顾不的多想,得快快赶路。哪知一人深的大河横在眼前。背后高山、左右密林, 怎么办?她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又突然给她头上加来滚油:“快!肯定跑到这里了,她过不了河呀!莫非狼吃了?”
    “不!不可能,果真是,一定有血迹,恐怕是钻在密林中等人渡河嘞!”
    “哼!整整一夜了,在这个地方!我看凶多吉少,不过再寻寻看!”这是蒙蒙的声音。
奇俐听的犹如雷轰电击,震的山鸣谷应,顿时,视力模糊,头晕脑涨,上牙打着下牙响。面对洪水,无地自处,只有投河……
“是的,你想的对极了,快跳……”奇俐耳边似乎回荡着梦中二位姐姐的语音。
    她,下了决心……
 
(四)
 
    季秋,大部分树木已经凋落,景物荒凉,虽然河岸上微黄的垂杨柳穗,随着轻风悠动在晨阳下,但那种忧伤的舞姿,令人郁郁不乐。
    这条河叫“救生河”,虽然它响声哗哗,波涛凶涌,可人们不管怀着什么心情投入它的怀抱,总要平安脱险。它的浪头犹如船头,总是把苦难者慢慢送在河边。由此,古人给它命名为“救生河”。
    奇俐更不例外,一个浪头将她缓缓托至河堰上的高草丛中, 她像晕船的游客,吐了两口水,定定神,盘坐岸沿,凝视着滚滚洪流惊讶疑惑:“俺怎过来的?俺还活着?不!死了,是自己的灵魂上岸了。”
    她的记忆模糊。杂乱无章又蜂拥而至的古怪念头,以及刺激、冷漠、失落、无望的思绪,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她吃力地追忆自己为啥要跳河自尽?啊! 不是自尽,而是想侥幸过河逃走!哟!从哪厢逃出来的?对!从陈家庄陈家逃出来的。噢!是因陈大娘和她的儿子蒙蒙……
    奇俐一一记起来了,虽说这三口之家对她有山海恩情,但怎么也抹不掉她心中对蒙蒙厌恶的阴影。
    阵阵秋风洗耳明,烁烁金阳暖胸怀,奇俐举目望空,双手合一,感谢这深秋早晨的八、九点钟,竟能有这么温煦的光热,她,不由仰天长叹一声:“老天,您有眼,您怜孤、您恤苦,不然,俺这身破烂衣裳,哪能抵寒!”她高兴,高兴的热泪盈眶,犹觉又回到陈大娘身边。刹那间,脑海翻腾,眼帘下突然闪过这几年,她和陈妈妈一幕幕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影片:
    陈大伯一家是贫民窟中的贫民,种的二亩田,也是些山坡坡沟堰堰,不耐涝、不耐旱,五年就有二年没收成,其余年成也是三平二不满。所以蒙蒙 15岁就齐年尽月给本村富户扛长工。陈大伯和陈大娘,虽有难忍的筋骨疼痛病,也的坚持着以种植为生。
    住处寒苦。
    没院门、没院墙。只有两间东屋和半间没檐窗的黑南房。每每院里大雨,屋里小雨;院里大风起,屋里小尘扬;院里冻天雪地,屋里寒气逼人;屋顶赏光亮,淋水如吊灯;那个又矮又窄的、黑洞洞的小房房,用它后墙根喂了两只羊,门前放了个瓮子火做厨房。
    当他们收养了奇俐,更觉难以维持生存,因而,二老除辛勤种田外,无奈想起个最下等的工作——讨要。并把那半间黑屋里的羊赶到他们的脚下,把瓮子火搬在檐前,给奇俐做了闺房。
    这日,他们兵分两路。陈大娘领奇俐拉了两根讨吃棍到二十里外的“金仓村”碰幸运。因为这个村子富户多,从古至今人才辈出,田地生金,人和家昌,天从人愿,家家粮满仓,人人钱撑囊。
    陈大娘和奇俐刚刚迈进村门,迎面就走来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叟,他头戴礼帽,身穿棕色长袍,脚踩白底青缎鞋,一手拄着文明拐棍,一手捋着一尺长的白胡须,一看就是个通文达理,财运亨通的人。
    “你们从哪儿来?到这儿做甚?”老者转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善良的眸子问。
    陈大娘揪揪奇俐的衣襟,“扑嗵”跪倒:“俺们从陈家庄来,到这儿要碗饭吃,求大人开恩。”
    “唉!要一碗饭顶啥用?来,跟我来。”
    他领她俩走进一所高阶、大院、彩排楼,一连几境的宅子里,奇俐不由又傻糊糊地脱口高喊:“哈呀! 爷爷真有本事,修了这么好的院子! ”
    陈大娘瞅她一眼,拽她一把,悄声责备。
    “不要怪孩子,她问的好,这是贫苦人对发财致富的向往。”
    陈大娘和奇俐听了虽然不解其深刻含意,却看出老丈喜悦的面孔,分明对她俩不怪而赞。所以陈大娘高兴的摸着奇俐的头对老丈说:“这孩子本来是傻里傻气的,可人们总认为她说的话有意思。”
   “可不是,就是有意思嘛!我一听她的话,脸上就发烧。”
   “怎?”陈大娘瞟了老丈一眼,惊的低下了头。
    因为这宅子并非他一个人的本事,而是他们祖祖辈辈的积蓄。他爷爷的爹是好商人,他爷爷是好农民,他爹是好工人,他是好教师。想吧!他们一代一代勤劳致富,这宅子也是一代一代补旧添新而来的,他,哪敢贪天之功!
    他领她俩游了上院、下院、左院、右院,整个院落清雅绝尘,桃李争娇艳,蝴蝶翻花障。老者像导游似地—一给奇俐解说,哪些是他老老的辛苦,哪些是祖辈和父辈的勤劳,哪些是他和他儿子的智慧。
    陈大娘看的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智慧?你不干活吗?”奇俐又突然发言。
   “怎不干! 脑力劳动呗!”
   “脑力劳动?”
   “像我教书,就是脑力劳动。”
   “像俺们种田叫啥?”
   “体力劳动。”
   “体力劳动?”
   “刨地、种庄稼,主要用身体的力气、汗水,这就是体力劳动。”
   “哪种劳动好?”
   “都好,但必须是谋善,干正的,取财有道,否则,财多命殆,还有……”
    奇俐瞪着一双疑问的眸子,扭转话题:“俺饿,求爷爷先给碗饭吃。”
   “哦!你看我,倒把施舍忘了,快!跟我来。”老丈说着领她们走进上屋。他取来一笔银钱塞在奇俐兜里,并将盘内放着的水果和馒头递给奇俐,随手又从柜里取一块布料子送陈大娘。
    母女俩千恩万谢,连连叩拜。
    临走,奇俐又转头一问:“爷爷,您给俺们这么多东西就叫‘施舍’吗?”
    老丈点点头。
   “您对谁都‘施舍’吗?”
   “不!看什么事?什么人?孩子,你来看! ”
    老丈带她们站在院门前的高阶上,指着全村新起的、翻修的房屋,兴奋的告诉说,村上七、八十户如同一家人,富救贫,贫助富,有钱的舍钱,有力的助力,一来一往,一心 一德,一步一个脚印地,才走出这条富路子。他说像他那样年纪,那样幸福的人,村上多的很,他拍拍缎袍, 蹾蹾文明拐杖,笑逐颜开,并顺口溜了一段:
    金仓村叫金银囤,祖辈勤劳到如今。张王李赵如一姓,没嫉妒,
有真情,没偷盗,有贤能,千家摽着一股劲,穷貌变富容。
    “哎,大嫂,你们不要光到‘金银囤’来,可到那儿见识见识。”老丈指着目光中的几个村子说。
    “俺娘俩一老一小一字不认,会有甚见识?”
    “不!不能那么说……”
    他说村运、家运、村风、家风、人气、脾气、善恶、廉耻,谁对这些都会有深刻的感受。这不是难懂的事,而是穷苦人最关注,最易通灵的道理。
    “大嫂,领孩子去吧!”老丈好像是用哑文似的比划了一气,意思是叫陈大娘带奇俐多走几条人间路,让她身临其境,对人生有更深刻的体味……
    老丈一席话越把她俩弄的糊里糊涂。奇俐又想发问,但被陈大娘从胳膊上狠狠捏了一下,回头向老丈点点头,勉强表示领悟,接着,朝老丈手指的方向躬身告别而去。
    “爷爷,告告俺您的名字,俺要永远记住您。”奇俐走出老远又高声向老丈要求道。
    “我叫田锡贤,谢谢你不忘我。咱……”
    田锡贤的声波突然断在几米外,奇俐着急没听清下句,二愣八怔的呆站着,真想跑回去与老丈多拉拉,却被陈大娘扯扯衣襟生气道:“爷爷啥哩?那是你亲爷爷?真是!苶猴。”
    奇俐耳听陈大娘的斥责,眼睛仍与那位老丈对视着久久不肯离去,似乎真有血缘之亲。奇俐含着两眼热泪,一步一回头,陈大娘凝视着她感慨系之。                     

(五)

天空,虽然晴蓝蓝的万里无云,但一轮春阳已钻在了西山上的松柏林中,鸟儿各自归 宿,路旁的绿草、白杨、碧柳,也都显的暗淡苍苍,杜鹃在山里叫的凄清哀婉。
    夜幕,降下来了。
    陈大娘和奇俐一步一重心 事,一步一重忧伤,她们越来越懒于迈步,就坐在一个地塄根前歇脚。奇俐幼小的心灵竟被思亲念故的郁痛压抑着;单纯的脑海竟回荡着她走过来的,短短的人生路上的艰难苦楚和坎坷不平。她,不由自主一头栽倒在陈大娘怀中放声大哭,这哭声竟惊的鸟儿也发出“吱吱喳喳”的哀叫,盘旋在母女俩头顶,久久不寻归路。
    “奇俐,不要哭了,眼睛都成黑核桃了,你看!鸟儿要归宿,狼狐要寻食,咱们的快 快找个去处,要不,你我说不定送野兽充饥呢!”陈大娘牵住奇俐的手,蓦地站起身,急向那位老丈指的村庄小跑而去!
    二月的清晨,春寒料峭,不亚于严冬。
    一户财主家的门墩上,依坐着母女俩缩着一团,已经由哆嗦转为僵直,说话都有了困难。一老一小对视着两双呆呆的眸子,渴望着阳光送暖。也算幸运,东升的太阳公公,首先就望见了西村一户门楼下与严寒作了一夜斗争的、奄奄一息的生命。
    “孩,孩  子,太 太   阳出来了。”母亲摇了摇怀中的女儿,告诉她阳光送来了温暖。可是女儿仍咬着牙一言不发,两眶泪水好似闪闪发光的冰珠。母亲抱着她除找阳光取暖,就是尽量将自已的体温,紧紧贴住孩子的胸口,使劲摇来摇去地运动着,挣扎着。好耐过的时光啊!度分如日,总算熬来了日头高照,大地升温。女儿醒过来了:“妈,俺还活着”
    “当然活着,老天爷不忍心要咱们的命,你看!阳爷为了穷人还早升迟落哩!”
    “真的?”女儿欣愉的点点头,两眼望着太阳一眨不眨。
    良久。
    母亲扶她站起身挪挪步子,立在台阶上环视着整个村容:
    富的,亭台楼阁,门前青松翠柏,雄狮玉座。出入的家人绫罗绸缎。
    穷的,柴扇寒舍,门前猪窝狗圈,过冬用的柴草堆积如山,大红公鸡,白花母鸡飞上飞下,任意便溺,出入的人们褴褛不堪。
    “妈妈,这些人家的门前好脏哪! 堆了这么多柴草又喂了这么多鸡?这……”
    “这?这是他们的生活呗!柴草当煤炭,鸡蛋换粮钱嘛!”
    “他们不种田吗?”
    “俺看!他们还不跟咱们,咱们交了籽儿还能剩点皮皮,他们肯定是富户的长工和佣人。”
    女儿眼看这个村容,脑忆“金仓村”那位老丈的话:“……见识见识……”
    母女俩正想敲门要饭,“忽隆”一声,黑油大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看上去年仿六旬,身着便服,头箍毛巾,手提脏桶。由于他的眼帘下猛然出现颤颤兢兢的身躯和紫黑的面孔,所以被惊洒了一门槛脏物,脏水横流,臭气扑鼻。
    “你!你你你,你们从哪儿来?到 哪儿去?为啥站在这儿?唉唉!你们看!看看……”老汉顾不的多言,翻身急跑去取清扫工具。赶他出来时,母女俩已收拾的干干净净,老汉一见眉开眼笑,须臾,又刷地收了笑容,凝视着小姑娘冻肿的一双小手中,不舍扔掉的几块脏黑的破布怜悯道:“你们快进门里暖暖,孩子,快把它扔那儿。”老汉指着脏水桶说。
    “不!这是俺们讨要的布块,洗洗还要用它补衣裳嘞”
    “唉!你看你,那你不该用它擦脏水,坏了,洗也白搭,孩子,你等着……”
    霎时。
    老汉抱了他的几件旧衣旧裤,递给女孩的母亲说:“这是我的全部财产,给你们。”
    母女俩推谢着,并指指院内,意思是叫老汉留着穿,他们可直接向财主乞讨。老汉听的一软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万万不可!” 他说这儿的财主一见叫化子就暴跳如雷,说是冲了他家的瑞气。有幸的挨打,倒霉的丧命。讨吃子连这儿的村门都不敢靠近,而她母女俩却在财主的门楼下过夜!老汉拍拍脑袋,惨然一笑:“你们真够幸运,还不快走!快……”
    “他家这么好的院子是谁修的?”奇俐又傻呵呵的脱口问。
    “人家两代都是大官小官,还用自己修,是送的。这,这个院子算啥?何止 这一境,他家天津、北京、上海、南京,多着喽!还有……”一阵咳嗽将老汉的下文憋住了,分明老汉还有难言之事。
    奇俐天真的脑海中翻腾着这个“送”字,院子这么大,如何拿得动,怎样把它送到这儿的?她向妈妈眨着疑问的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瞧瞧整个院子摇摇头自语:“太大、太重、提不起,搬不动……”
    她娘噗嗤笑道:“傻妮子,不用你操心。人家自有办法送,快走! 少管闲事。”
    老汉听的点头赞同,他指指院里,又指指远方,意思是叫她们快逃生路。财主快出来了,看见可了不的。
   “嗳嗳!等一等。”老汉望着母女俩衣不布体的后背,颤巍巍地喊。他,翻身到灶房取来几个白面馒头和水果。
   “爷爷,你留着吃吧!”
老汉感激的眨着泪花花的老眼,摇摇头:“是给你们偷来的。”他说馒头是给财主吃的,谁都不敢尝一口,人家看见要拔牙的。老汉推孩子一把:“走的远远的再吃。说着,急急回身,将黑油大门“哐啷”一声关上了。
 
(六)
 
    二月的巳时,春阳开始供暖,再加这日天蓝气清,所以小草争生,杨柳比舞。秀山披绿衫,碧水绣鱼鳞。听吧! 大地鸟语虫声一片生机。
    在一个阳光直射的凹地上,半卧着两个骨瘦如柴、身心交瘁的母女叫化子。
    女儿两手捧着一个白面馒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娘:“妈妈,你不吃,俺也不吃。”
   “俺有糠面的就满足了。你的胃口不好,这两个馒头留给你吧!”
    女儿不答应,噗噜噜滚着泪:“您不是也呕吐吗?”
    “糠搅玉茭面就很好,咱家哪能吃上这!你要当俺亲娘,就领俺这点心意。”
    闺女听之,凝视着妈妈板着的面孔,感激的泣不成声。
    母女俩边吃,边议论她们的时来运转,出行有幸:“金仓村”的田锡贤老丈的救助,“西霸庄”厨师为她们消灾灭难。她们正吃的香甜,议的快慰,遥远的目光中,突然出现一只大花狗朝她们的方向奔跑!说话间,疯狗一跃向女孩扑来,母亲一急,一把将女儿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疯狗。哪知保住了上身却顾不了下身, 恶狗“汪”地一声,将孩子的小腿咬住,一眨眼之间,剜下一块肉来,顿时,血流如注! 女儿那条颤抖着的右腿和尖叫声刺痛着母亲的心灵。
    疯狗,还在乱汪汪!
    孩子,晕厥过去!
    母亲一看急如风火,然而,束手无策,不由哭天嚎地,叩头祈祷……“狗怕猫腰,狼怕站。”这声音反复回荡在母亲的耳旁,使她鼓起勇气,弯腰取石与恶狗作狠狠的斗争!哪知慌张的情绪老使石头子 乱飞,反惹它越发狂吠!眼看它又要向她张毒口,只听“嘭!啪!”两声,疯狗应声而倒!刹那间,一条大汉飞也似地跑来,老妇只以为是猎手,由于极度紧张的神经突然松弛,反而软做一团,哪知昏晕中却听的“他妈的,那儿还有一头老猪。”
   “天哪!晴天 白日竟把人当成猪!他是人吗?”老妇胆战心惊。
    又听的“哗啦哗啦”地拉枪栓:“唉呀!我的天,他是不是还要吃人肉嘞?”老妇不由喘吁吁地呼救!
    也许天有眼吧! 没有听到枪响,只闻的一阵沉重、急迫、可怕的脚步声响至她的耳根:“起来吧!老肉不好吃,不值的费我的弹药。”
    须臾。
    眼里又扫见了还在昏晕中的女孩:“哟!油没油肉没肉的,不过,血倒是鲜红鲜红的,骨也硬邦邦的……”他看着那小脸蛋儿虽然惨白、瘦脊,却显的那么坚强、可爱,所以他向她母亲努努嘴,高兴的拍拍手:“哎!老婆子,我把她带走了啊!”
    “不! 不能!她太小了,你带她没用。”
    “有呀!她会长大的,好给我做老婆。”说着伸手去抱。
    老婆婆急中生智:“女婿,让她在俺身旁再长三,二年,你再娶亲好吗?”
    大汉听得这“女婿”二字 ,心里美滋滋的,感到老人说的有理,本想送她们回去,但财主的命令刻不容缓,因而只好记下她家的地址、门牌。随及,把死狗往背上一背,沾沾自喜地一五一十向“西霸庄”而去。行不多远,猛回头用双手对住嘴巴搭成个喇叭高声:“哎!你们听着,俺叫赖苦娃,是为“西霸庄”财主打猎为生,你女儿跟了俺,有吃不完的肉……“他的话音被一股大风卷走了, 苦娃,也被这股风捏成个土人儿滚在坡下……
    女儿醒来了。
    母女俩哭成一对泪人儿。
   “妈妈,俺听到了一切,不要哭,要高兴,您看! 旋风撵他跑了。”
    老妇顺 着她女儿指的方向望去,那股风还紧紧追着赖苦娃。
    母女俩瞧着哭笑不得。
    “孩子, 来, 娘背你走, 快点离开这里。”
    女儿怕累坏娘,死活不肯,强性要自己走,然而,用破布包扎的伤口,却止不住血流,走一步,血就像挤牙膏似的,受凉而凝固在腿上,令人惨不忍睹。母亲哭天抹泪,说再要出血,又会晕倒,女儿若不用她背,那就没把她当成娘亲,既然失掉了“亲”字,相随还有啥意义?倘或女儿命危,比自已死还 难受,那就不如……她想着想着一软坐在地上:“你不用娘背也不要让娘看你走!俺,往哪儿去了!”母亲揉揉泪眼,蓦地站起身! 女儿顺娘的手指一瞧,却是一处悬崖陡峭:“妈妈,俺的亲娘,您, 背,您背……”
    女儿边抽泣,边心疼地爬在娘背上,娘,艰难地行进!
    “妈妈,赖苦娃是富人?还是穷人?”
    “俺看,他是富人的苦工。”
    “世上穷人好?还是富人好?”
    “啥样的人,都有好有坏。”
    “这个赖苦娃真赖,他比疯狗还疯, 还想吃人肉嘞!”
    母亲摇摇头,说他虽赖,但很苦,他吃“西霸庄”财主的饭,就的受人家的支使,他肯定出于无奈。
    女儿听了难以领悟,所以默默无言。
    母亲突然停住脚步,喘口气问女儿,苦娃拉扯她时为甚装昏晕?闺女眨眨眼,说她想试试他心肠的软硬?原来像一块青石板,不但不救人,还想带去吃人肉!她怪怨母亲告诉了他的地址、门牌:“妈妈,俺怕!俺怕! ”
    “不怕,地址是假的,俺编的,放心,他找不到咱们。他不是想吃你,是想……”
    “怎?”
    “想让你嫁他,穷人嘛!找不到媳妇呗! ”
    八 、九岁的孩子对这“嫁”字和“媳妇”二字虽不知所云,但总觉的是不妙的含义,因而抱住妈妈的胳膊摇来摇去:“妈,您不要可怜坏人。”
    母亲听之长叹一声, 直愣的眸子久久盯着继续滚动的旋风喃喃:“唉! 他是好孩子变坏的……”
    这母女俩,就是陈大娘和奇俐迎着刮脸的春风,艰难地挪动在像栈道一样的悬崖小路上。
    陈家庄是个美丽的山村,家家户户窗前山花,门前细水,满目凤松龙柏,杨柳依依;双耳丽鸟歌声,清溪潺潺,蹊径盘山如云梯,峰头飞流似垂帘。虽然有看不完、赏不烦的盛景,但大部分人家少吃无穿,过着苦不聊生的日子。只有两三家富裕户,也只不过有大门、有院墙、有十几间瓦房,有地种、有顾工、有耕牛、有鸡鸭,也算是全村比不了的兴旺户。
    陈大伯就住在财主附近山脚下的窑洞里。他一年就有半年向人家求助,乞讨,从来没有扑空,更没受辱。
    这日,陈大伯又向财主讨了几升玉面,还有儿子给财主当长工吃剩的几个窝窝头,高高兴兴地哼着调子回家来,刚放下手中的东西,一声惊心的叫喊:“老头子,快!奇俐不行了!”这声音像当头一棒,击的他头晕眼花。老汉猛转身定了定神,还没来的及迈步,目光中就出现了:邻居们抬着奄奄一息的奇俐,她,浑身上下滚成个血人儿,双目紧闭,小脸儿惨白可怕。随后跟着血染双手,热泪交横, 眼青鼻肿,面如土色的陈大娘。她一进门就瘫软在地上,唇焦舌敝,说不出话来。
    陈大伯向邻居们满地叩头求救,然而,他们凭甚救人呢?这个山沟沟里,就连财主也一时半会请不来医生弄不来药,何况他们一贫如洗,这件事对于他们这些贫苦人来说,难如上天。大家看着、听着这家人的惨景悲声,不约而同都低头泪下……
    “我有个好办法。”一位乡亲瞧着奇俐还在继续淌血的右小腿伤口说。
    “快说!  ”
    “咱这座‘松山’上有一种药草能止血。”
    “谁去采?”
    “俺去!”陈大伯将大烟袋往背上一背,提上篮子就要走。
    “爹。您身子不行,俺去?”突然屋门开处,蒙蒙一个箭步拦住了陈大伯说。
    原来蒙蒙从财主家做完工回来,刚进村口就听见一群孩子喊:“奇俐死了……”他飞跑至家门口,刚好听到他爹要上山采药救人,所以他不顾夜幕降临,为救亲人而忘了深山的可怕!
    蒙蒙走后不一阵,陈大娘就醒过来了,她见乡亲们围着奇俐哭,有的站在门口双目直愣愣的瞅着“松山”,她,明白了,她,害怕了!因为人们有这么一句话:“夜上松山,面对阎王。”
    陈大娘使劲挣扎起来依着门框,一双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松山”:“蒙蒙,你能回来吗?”
    蒙蒙被与他同去的一位少壮背回来了。
    他的一条腿在少壮的背侧吊着,二人满头大汗,像从热水锅里捞出来,汗气腾腾,泪水滚滚!蒙蒙唉呀动气,恨天怨地:“老天,您把眼瞎了吗?为啥这样对待穷人?真是……”
    “老天哪能管你那么多事?比起往常遇难的,咱够造化大哩!人回来了,药采到了,一条脱臼腿是山神爷最大的照顾。”少壮边说边将蒙蒙慢慢放在炕上,翻身叫放羊哥去了。
    陈大娘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边哭边将少壮和儿子采回的药草制成粉末,给奇俐撒在伤口上,她顾不的儿子,因为她知道,儿子的腿没事儿,只要放羊哥捏捏就会恢复如常。所以她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奇俐身上:一会儿喂水,一会儿喂饭,玉面留给奇俐,糠面送给儿子,轮到他老两口儿,一天一顿饭,一顿两碗野菜汤。
    陈大伯和蒙蒙为奇俐采药治伤踏遍“松山”,步尽艰险;陈大娘为奇倒能吃饱肚子,东讨西求,越发忍饥挨饿,泪洗衣襟。
    飒飒秋风,给奇俐抛撒了满身的落叶,把她从重重恩怨的追忆中拉了回来:“啊!谢谢野兽也饶了俺!”她揉了揉呆滞长久的双目,又将盘坐麻木的两腿伸了伸,仰天长叹一声:“陈妈妈,俺永远做您的亲闺女,蒙蒙永远当俺的亲哥该多好啊!妈妈,俺想您,俺怕!”她举目扫视,这儿荒山野岭,沟沟梁梁,污泥浊水:“俺的天!俺往哪儿去!”
    奇俐只好一摇一晃,盲无目的地磨蹭着,眼看又是日头偏西,夜幕降临,她慌做一团。知道很快就是猛兽活跃的世界了,必须沿着这蛇行小路逃出去。可是,这些路纵横交错,该走哪条能通向安宁呢?她正捉摸不定,耳旁突然响起陈大娘,曾和她在乱路口上求天助的办法:捂住眼,转三圈,最后,面向哪条路,哪条就是永生的路。她拭了拭止不住的泪水,用手绢将双目蒙住,慢慢转了三圈,当取下绢巾时,面对着的却是一条像纽带似的道儿,相对难行,而且通向深山密林。天哪!奇俐瞪着一双惊骇的眸子热泪纷纷……她,虽然心灵稚嫩,但禀性刚强,决心走在哪儿算哪儿,听天由命!
     可怜十三、四岁的孤女,同时举起双袖擦了擦泪脸,朝着这条悬挂的纽带,迈开了颤抖的第一步。
   晚秋的戌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是那些贫苦农民还劳动在山梁、沟壑中。他们收拾地里的秸草制肥,上山砍柴以备过冬取暖用之。
    这日,三家湾村的家倔强老头儿,从早六点上山砍柴直至晚8点多了,才肩挑重担,慢慢踏着山道归家。他,体态壮实。高个儿,四方脸,浓眉大眼高鼻梁,不大不小的嘴角左边有个黑眼眼。老汉已年逾五旬,还像小后生似的哼着小调儿抽着烟,迈着矫健的步伐。  
   “撵狼!撵狼! 撵……”
    家倔强老人听的倒吸了一口气,举目望前,唉呀!一群大大小小的恶狼,总有十多只,直向他的方向奔来,单人匹马只不过是群狼眼中的一块肉,险啊!老汉急中生智:跳崖!只有立刻跳下三丈高的陡崖,才能避过群狼的目光,因为夜晚的猛兽大都是沿着羊肠小道 找活食,这是山间猛兽的天灵。谁知正在这危急关头,却从背后传来“爷爷!等一等!”的少女的哀求声。他猛回头见一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衣不蔽体,瘦骨伶仃,泪眼愁眉, 特别是那受尽惊吓,冷冻而哆嗦着身体,使人寒心酸鼻。如果甩掉她自去逃命,小姑娘该 有多么令人不堪设想的惨景啊!老汉顿觉不近人情。想之,当机立断,一个箭步至小姑娘身旁。不说黑白拦腰一抱,同时滚下崖去!幸运,这儿的崖底是翻松的黄土地,又有坡度, 而且慢坡坡下小洞洞,他们一老一小恰巧落在这个小土洞里。这儿没有野兽的蹄印,却有 一条人行的曲曲小径。洞内有特好的烧土:一块一块一柱一柱的不红不黑,人们叫它“鸡粪”烧土,将它参入煤中和成泥,是取暖与做饭用的好燃料。
    人到之处兽难藏,猛兽对这个洞没希望,倒给苦命的老小留了一条生路。
    “爷爷,放开俺,您为啥拉俺跳崖?”
    “嘘!悄悄的,你听!”
    哒哒哒哒……嗵!嗵!
    “啥? 
    “群狼从咱们头顶跑跳过去了。”
    “群狼?”
    “十多只相跟着喽!”
    “唉呀!爷爷,俺见过狼。一只都怕的了不的!今天,要不是爷爷救俺,俺可……”小姑娘一头扑在家老汉的怀中饮泣吞声。
    家倔强老人抹了一把汗泪,扶起悲戚、颤抖着的小姑娘细细盘问。他竟怀疑她不是人, 十有九是屈死的小鬼魂,因为这么晚了,她一个小孩子家怎敢孤身过山?
    小姑娘凑近老丈贴耳言,并说她是热烘烘的人体,她,生来虽屈,但没有死。他们,一个泪水洗面,一个激忿填膺,在这小土洞里,虽然漆黑一片,对视难辨容颜,可那两颗怦跳的、赤忱、善良的心 灵,胜似一脉相通的祖孙依偎叙旧。老汉用双手托住小姑娘的小 脸蛋儿摩挲了一气,又翻手从头到脚轻轻拍打拍打自语:“飘飘欲仙,标致不凡。”
    “爷爷,咱们往哪儿去?”
    小姑娘不顾,也不懂他念叨些啥?只盼快快找个家。
    家老汉指指洞外说夜深了,猛兽挡道,只好在洞里藏身,天明回他家。
    这个夜晚,虽然惊魂千里,度时如年,可是,犹如祖孙依偎送暖,蔼然长叙,一问一答,一答一问。时儿耳语,时儿抽泣,一老一小胳膊套胳膊,肩靠肩,闭着眼睛,立着耳,一 摇一晃,颤巍巍的生怕又听到猛兽的奔跑、争斗!以及山林中的怪叫声。
    黑暗渐渐退去!光明烁烁来临。同时,这个烧土洞里的一对苦难者,也微微看清了对方的姿容。本是陌路相逢,却久久地对视着一双亲密无间的眸子,犹如骨肉离合,突然相拥而泣……
    大约有半个时辰。
    “奇俐,不要哭了,你看!你听!”老丈拍拍奇俐身上的土要求道。
    奇俐的目光通过小小的洞口直视前景:
    山峰壁立,古木蔽日,流水潺潺,真山真水,真是天设地造的人间仙境。
    “爷爷,这地方白天这么好看!可惜夜晚那么怕人,要不,咱们就住在这儿多好。”
    “这是神仙境,我们哪有福气住这儿。你看!”老丈指着山下山上山腰的自然洞穴和苍松翠柏,青杨碧柳搭成的蓬阁说。
    “爷爷,他们的洞,不如咱们的房。”
    “哪里话!这洞口只不过是通往神仙界的一个小偏门,正门人看不见,人家的宅院你就更别迈近一步了。”
    “人和神仙有甚不同?”
    “大不一样喽!人家已修成了。”
    “修成了?”
    “是的,简单说,就是在各方面都要学好。他们多年多代从艰苦的岁月中,磨炼出了一颗真诚的心,同时,改恶行善,速登神仙。”
    “他们还办过恶事? ”
    “是呀!地上逢是有生命的都有一颗心,人们说蛇心狗肺最坏,可是,只要它们好好修炼,定能举一反三,顺归仙道。”
    “举一反三?”
    “他们会预测,心明眼亮。比如,不见你,就能知你容,知你性,知你行,知你德等等,啥都瞒不过他们。”
    “噢!那么,肯定有蛇仙呀狗仙的。”
    “对,你通灵!不凡!” 
    “爷爷,那咱们人的心,能比神仙吗?”
    “不!人虽然聪明伶俐,但心可不一定都好,有的比蛇蝎还毒,比猛兽还凶,就像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 
    “他们也是人形,但是长着蛇竭猛兽心 就想侵吞别人。”
    “爷爷,你我的心修好了吗?”
    “那就看你能一辈子做好事不能。”
    “俺现在该怎样做事?”
    老汉瞧着天真烂漫的奇俐,赞许她问的好,并告诉她说做好事不在乎大小,有多大本领尽多大力,像她现在的年龄——拾金不昧,说真话,不骗人,尊老爱幼。他说着说着突然双手合一,提高嗓门儿:“孩子,一言一行一本经,一时半会说不清,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的这本经了,修心的经本多着哩!”
    “经本?”
    “奇俐,别追问了,你听!路上有行人了,快走!我还的到上边取柴担嘞!”老丈说着套住奇俐的胳膊步上归途。
    走着走着,不知从哪个方向,直冲着奇俐耳膜传来一种熟习而亲切的声音:“仙境、神仙,就是人们所向往的美景和那些最善良、最正直、无私心、无嫉妒、有德有才之人。”
    “爷爷,您说啥?”
    “啊! 我没说啥呀?”
    奇俐拍拍耳朵,望望天,联想起“通天河”边的一个梦……
 
(七)
 
    扑面的月亮,透过小小的,仅仅有尺半边长的玻璃窗,把淡黄色的光华洒在一间破旧的平房里,微微照亮了泥土地上放着的小木凳、小木桌,还有,桌上的锅碗瓢盆、勺子、筷子。旁边,用九斗大瓮做成的瓮子火,焰高半尺,也给屋里增添了几分光明。家老头睡在墙根架起的一块木板上。面前的山墙上挂着扁担、箩筐,砍柴用的斧头、锄田用的大锄、小锄,收割用的镰刀等。
    家爷的呼噜声惊天动地,连他喂的小猫都向他瞪着一双圆豆豆的,惊诧的眼睛。家爷的一只手搭在身边的水桶上,不时抽动,捶打,铁皮水桶也随着他的动作“咚!当!唿隆!……”惊的小鼠躲在它的洞口,洗耳静听,怯生生的探头窥伺,眼睁睁的看着糠面窝头谷面饼,可是,万不敢进前取之。好不容易等来家爷静一阵,奇俐又撵又打:‘滚! 这是俺们一天的过活,哪能轮给你……”
    奇俐打了一阵老鼠,掀起一块小小的破布窗帘仰望天空,星星在深不可测的夜空,眨着跟她一样困倦的眼睛,使她从心 头油然升起一种对它们的敬意:“星斗爷,您们高坐天空,肯定能看清满世界,星爷,告告俺,俺的亲爹娘在哪儿? 他们还活着吗?”她潸然泪下,扑嗵跪倒在地。
    抽泣声唤醒了家爷,他披衣下地,拿来个小凳子,把奇俐扶在上面,自己盘腿就地一坐,抽几口旱烟说:“孩子,你一定有心事,告告爷爷就痛快了,不要窝在心 里难受。”
    奇俐低头不语,一个劲地哭。
    “你给谁叩头嘞?”
    “给天,给星斗爷。”
    “为甚?”
    “求他们瞅瞅俺的亲爹娘在哪儿?”
    “他们就是看见,也不会告诉你的。”
    “会,会在俺梦里告。”
    “为啥这样说?”
    她告诉家爷说,在河边曾做梦上天,见到她的二位姐姐,她们说爹娘在天上。
    “那是梦幻,不真,真的在人世,待咱们慢慢找吧!好孩子,别难受,你的头不会白叩的。”
    奇俐点点头。
    “过几日,咱们就搬在那山前的新屋去!”
    “爷爷,咱还有新屋?”
    家爷眉开眼笑地点点头。
    他此时的住地叫“三家湾”,四面高山,房前屋后清池、细水、杨柳依依、梯田层层,人们靠耕种、打猎、砍柴度日。本来是个米粮仓,可是,不够地主的加倍租子,再加旱涝灾害,那就颗粒不收了。一年跟不上,十年撵不上,撵来撵去怎么也撵不出这个大穷坑。三家住户 16口人,大眼看小眼,看的只留四男五女,轮到家老头儿家,侥幸活下他孤身一人,一气之下上山当道徒求生。然而,八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和尚道人都不得安宁,死的死,伤的伤,家老汉的南山寺院被鬼子一火化为灰烬。他由于早一步逃往后山的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自然洞里,才躲过了那一浩劫。
    寺院,炮击了。
    道友,被鬼子锁在正殿里化灰了。
    “可怜,那您们为啥不都去哪个洞里嘞”
    因为我养着一个一岁半的小女婴,他们怕她的哭声呗!”
    “小女婴?”
    家爷告诉她,是他从难民手中抢救来的,从那次大难不死后,他回家为民,在半路上把女婴送给了一位女难民。
    “她还是难民,怎样养活她?”
    “我算她前世欠她,今生相逢定还不可。她自有办法。”
    奇俐问爷爷什么叫前世?今生?他是怎样学会切算的?她能学吗?家爷哈哈一笑说,前缘后世一时说不清,说了她也不懂。至于“切算”,一来有师父教,二来必须有这方面的灵感,这是天赋。家爷不管奇俐听懂听不懂,光顾自已滔滔不竭。最后,他轻抚着奇俐的头安慰道:“至于你,即使占在这个字上,也还不到时候,现在学不成,看你的老来吧!”
    家爷仰天双手合一,嘴里喃喃了一气,又切指良久。之后,让奇俐脱下上衣,说她上身有个不平凡的……老汉说着将奇俐的上衣脱下,拍着她的后背惊喜道:“红志!像莲,它随着你长大了,苦命的文瑰……”家老头的耳旁突然回荡起文瑰母亲的哭声:“我叫辛成果,碧水村人,孩子叫廉文瑰……”
    奇俐被莫明其妙的语句弄的迷迷糊糊,双眸直愣愣的盯着玻璃窗外的群星一动不动。
    家老丈从奇俐的岁数等各方面,都证实是他十几年前救的那个女婴,但不计划此刻就告诉她的身世。为了挽回失言,急转话题:“快穿上衣裳吧!爷爷是看看你瘦成啥样子了,快睡,天还不明嘞!”
    但是奇俐不想睡,她追问爷爷说了些什么?她怀疑她的背上有什么!可是爷爷始终说他是在念咒。奇俐不懂咒呀什么的,也只好放下这方面的话题,又问起新房子的事来。
    他说他归乡后,赶上了“土改”,是共产党和毛主席救了他,救了天下所有的苦难者。租子不交了,房子分上了。可他总是料不下他这个老窝。他不想住地主在过的院房,他想在“三家湾”起新房,可又为谁起呢?孤身难活,孤材难着呀!耐着等死吧!
    现在,见到自己亲手抢救的孩子,可为她的再生父母,不配做父,也能当爷,多幸运。让她先住分房,以后再为她慢慢计算。
    凌晨,一老一小勉强合上眼,也在各有所思:
    爷爷的“咒语”仍在奇俐的脑海里,像波浪一样的翻腾着:“文瑰是甚的意思?还有……”求“星斗”寻亲人的念头,仍在她心坎滚来滚去!
    家爷爷微笑的脸上渗透出他内心的愉悦,天给他送来了亲人,送来了依靠,他要为她尽心竭力,培养她成人。
    清晨,灿灿金阳挂在山前一所偏院门前的大槐树上;烁烁光柱将舞动的玉树枝叶画在两间蓝整整的瓦房上面;垂影轻轻抚摸着窗上六块大玻璃,映的屋内更显的美轮美奂。
    “爷爷,人家为甚就会盖这么漂亮的房子?”
    “人家有辛苦呗!”
    “哼!有的是用辛苦,有的单用心计。”同院贫苦户隔窗接了话茬。
    家爷点点头,赞同邻居的说法,因为这家财主挣钱财的少,吃闲饭的多,他家的经济收入,比贫苦人好不了多少,可人家却出了个六品官员,所以全靠他光宗耀祖,置房买地,养车喂马,内有牛羊成群,外有钱庄店铺。他家的正院、偏院,一连好几境,方圆十里无比,百里难挑。
    家爷爷一边“吧嗒吧嗒”抽旱烟,一边用手捂着心窝,掂量着邻居那用“心计”的话:“对! 他们用‘心计’贪,俺们树正气‘分’,这宅子公该是穷苦人的。邻居的话点醒了他,打消了他那种不想住人家的房子,不敢分人家的财产的思想。家爷顿时精神抖擞,毫不犹豫的住进了新屋,并送奇俐到小学念书。
    这日,很晚很晚了,不见奇俐回家,家爷急着寻找,在山路旁的一个土堆上,发现她手中拿着一个小镜子,照着自己呜呜咽咽……家爷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只以为同学们因啥事互相争吵打架。哪知奇俐摇头否定,并告爷爷说同学们都很团结友爱,从不互相争执。今天的痛楚是一位好友的问话引起的。
    “啥话?”
    “哎!奇俐,你没有父母,是不是爷爷生下的?”
    奇俐突然皱起眉头,落下泪,一言没发,直向山路而来。
    爷爷听的心头一阵辛酸,将奇俐抱在怀中,连哭带哄:“不要难受,爷爷一定给你找到父母,奇俐,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个小镜子?”
    这个小镜伴她二、三年了,说来话长,它还是奇俐在陈家庄土改时,亲手从富户家没收来的胜利果实。
    “这算什么胜利品?”
    “嗨!俺远远看见它绿油油,明晃晃,真好看。”
    她凝视着镜子,目光中闪过一幕幕陈家庄富户的全部财产:一个四合院儿,共十间瓦房、两间驴骡马圈。那天没收的时候,院里摆着小米、玉茭、布匹、鸭蛋、鸡蛋,还有耧、犁、锄、耙、镰刀、铁铧,扁担、箩筐、岩上东瓜和不少家什。一棵梨树上挂着两对铁皮水桶,在风地里“叮铃当啷”响个不停。
    乡亲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咬耳朵:
    “他家全靠自己的辛苦,换来了这些土货。”
    “是呀!听说男人上地劳动,一天两顿干粮。女人在家做饭,少盐缺醋”。
    人们虽然不愿意拿人家的辛苦钱,但规定人手一件东西。怎么办?奇俐拽陈大娘一把:“妈,俺要那个。”陈大娘顺奇俐的手指望去,是一个绿边边小圆镜儿,她心 里一亮,点点头让奇俐随她一起去拿,奇俐跑步抢在手中,陈大娘趁机拉奇俐退了出来。
    家爷听了奇俐的叙述,瞅着她手中的镜子哈哈大笑道:“你们俩真傻,再怎也的拿一件正经东西呀! 要这个玩物干啥?”
    “爷爷,不拿很好,省了俺们很多事。”
    “怎这样说?”
    她说人家被斗错了,不是地主富农,是富裕中农。分房的退房,分地的退地,不管拿了人家啥东西,都必须物归原主。陈大娘逼奇俐送镜去,可人家的女主人说:“你拿着玩吧!算我送你的。”她不但没要镜,反而又送了她不少东西,其中还有5块大洋,她说这是她多年的积蓄,用土货换的。她爱奇俐憨状可掬,所以执意相送,并帮奇俐运回陈家。
    陈大娘喜出望外,摩挲着女儿的头说:“孩子,明天娘送你上学,够供你念二年书的。”
    就这样,小镜做了奇俐的伙伴,一时一刻不离身,而且用针线缝在衣兜里。
    “啊!好政策,一是一,二是二的,不错杀一人,英明英明。”
    奇俐虽没听懂爷爷的话,但无心追问,只觉的眼前一片漆黑,怕的很:“爷爷,咱们快回吧!天大黑了。”
    奇俐是四年级了,成级优异,名列第一,可是同学们却给她送了个“傻友”的绰号,因为她最怕课堂提问,一叫百慌,一字不吐。每逢课堂提问,她总是圪嘟着嘴,低头呆站,得分总是零加零。教师问其原因,她老是所答非所问。甚至神昏意乱,愁眉泪眼,越问越糊涂,只好又通过奇俐的好友对她了解,才知其因由:原来有几个比她小一岁的男女同学对她产生了嫉妒心。其中的一个就想出了歪点子:“她的成绩好,我有三不赞成。”
    “哪三?”
    一是年纪比他们大,二是不爱活动,从早到晚总是钻在教室里学习呀学习;三是听说她是捡来的,怀疑她已念过了四年级,不然,她为什么那样灵通?几个同学都觉的他说的有道理,一致情愿想办法扼杀、打击奇俐的学习积极性。
    啥样的办法呢?
    他们耳语了一气?
    一日中午放学后,这几个孩子在半路僻静处拦住奇俐大喝一声:“你往哪儿去?”
   “回家。”
   “这山前山后哪儿是你的家?你是野种,滚出我们的学校,不然,我们打死你!”
   “为啥?”
   “没啥,反正你现在就的走!”
    奇俐明里请求见见爷爷再走,暗想见了爷爷就有救。可是,这几个疯狗不容分说,不听奇俐的再三请求,奇俐急了,不由下跪。
   “好了,先叫我们一声爷爷,再答应我们一个条件就行。”
    奇俐点点头。
   “课堂提问不准你回答,还不能露了馅儿  ,如果你走漏一点儿风声,这条路上就是你的坟墓。”
    奇俐又连连点头应允。
    之后,她不敢告爷爷,更不敢告老师和同学。只是自己吞声饮泣,一见课堂提问,只好装聋作哑,木然而立。引的全班同学对于这个头名状元哄堂大笑! 她的好友为她长出短叹,瞪着惊奇、遗憾的眸子!唯有那几个疯狗拍手叫好:“好! 好!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天哪! 人心可敬又可怕!你们在人生路上,才刚刚抬起一只脚,还未迈出第一步哩!竟有了这么大的嫉心!我,我这个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责任,该有多么重大呀!”老师站在讲台上,忧郁的眸子,长久地盯着那几个狂笑的孩子,直至传来了下课的铃声。
    老师以防出问题,心有成竹,稳操胜算,既不惹他们,又不和奇俐谈话,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对奇俐进行课堂提问,即使面试一、二,暗里也不记分。
    老师作了家访,才知奇俐在陈家庄勉强读完了二年低年级。来到“三家湾”,要不是碰上家老丈这个善老头儿,哪有她读书的机会。当初送她入学时,家爷爷说她年纪大了点,直接读四年级没问题。所以对学校未漏真况,本想试试看,没想到试出个头名状元来。家爷爷正喜不自胜,谁知劈头盖脑刮来一股风沙,敲打的他心眼里难受:“老师,您们就不敢管教管教那几个孩子吗?”家老丈向老师投射着渴望的目光。
   “不!只有两个月,奇俐就读完四年级了,等她升级或出校后,才能教化他们这颗嫉心, 懂吗?为了奇俐的安全喽!”。
    家倔强满意地点点头。
 
(八)

   这天,万里无云,天空特别蓝,蓝的出奇、无比,人们觉的从未见过这样喜悦的天颜。太阳像百分之百的纯金,向大地放射着烁烁光华,将严寒的冬貌骤然化似春容。
    玉县县城的铺台岩上,站着一位三十有九的妇人,姿容秀美,体态轻盈,瓜子脸儿,白白净净,鼻梁不高不低,笑窝配着小嘴。亭亭玉立的个儿一米六几,她,正看着她面前的三个花瓷盘,两个细瓷瓶,四面一尺见方的小镜子,还有一把题着诗词的折扇儿出神!
    “大嫂,你摆这些干啥?”
    “卖。”
    “临时在这儿卖家什?”
    妇人点点头。
    “家有几口人?”
    “两口。”
    “辈数? ”
    “儿子。”
    沉默良久。
    “你问这些做甚?”妇人突然反问。
    “打听一个人。”
    “你从哪儿来?”
    “老南面。”
    “那么远来打听什么人?”
    “此人姓辛名成果,家住本县碧水村。”
    “啊!”辛成果瞪着一双惊疑的眸子,告他说有这个人,原住碧水,碧水被鬼子的“三光”政策焚毁后,只逃出几户孤儿寡母,现住红崖沟。
    “老哥,你打听她干啥?”
    “俺给她送来了心头肉?”
    “心头肉?”
    “是呀!你问问她心头难道没有忍痛割掉一块肉吗?”
    “肉?肉?”她闭眼思虑片刻,猛然省悟:“文瑰! 俺的文瑰,
老哥,俺就叫辛成果,您就是抱文瑰的道长师父吧?”
    老汉点点头:“对的,我叫家倔强。”接着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写着辛成果和廉文瑰的纸条,递给辛成果说:“十几年前,我就是用它记下了你母女的名字。大妹子,你还应该感谢风神爷,要不是风爷传话,俺哪能听到你的喊声?”他指指心口,做了个剜肉抛掷的姿势,意思说她的心头肉文瑰,不就永远落入了人海吗?
    辛成果已热泪交横,言颠语倒:“哥,老哥,快!你说,瑰,文瑰哪儿?在……”
    家倔强和辛成果推心置腹,将各自的身世,特别是文瑰的遭遇一一叙之,辛成果听的一软坐在铺台岩上,一双酸辛的眸子,凝视着锃亮的岩面上滴泪成流,顿时,眼帘下似乎长河滚滚,她的心头肉文瑰,在白浪中挣扎……
    “文瑰!”辛成果猛抬头高喊一声。
    “啊!大妹子,怎啦?不要哭叫!应该是笑谈才对。你看!今日天色还异样蓝呢! ”
    他俩犹如久别重逢的同胞兄妹,依依相劝。
    家老汉答应一月后,将文瑰带给辛成果,可她迫不及待要求家哥半月领回。
    “依你。”家老汉一口应了。
    辛成果笑笑,握着老汉的手躬身致谢!并将卖家什的几块钱,塞在老汉手中。
    家倔强望望天,又看看她,他说红太阳驱寒送暖,人民群众平等互惠,分了房,分了田,翻身得解放。他拍拍兜兜眉开眼笑,抖抖精神伸伸大拇指:“俺现在糊住口了,再不会沿路讨吃的,大妹子,放心 ,你留着用吧!”
    辛成果望着家倔强矫健的步伐,飞也似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她,欣愉地笑了。
   十五,一轮金月挂在窗前的桃树梢上,温润的脸儿,慈祥的眼,明亮的眸子从玻璃间正视着,翻来复去睡不着的文瑰。她悄悄坐起身,看看自己的亲生母亲,再瞧瞧山墙根的木板坑上 ,睡着的同胞兄长,高兴的笑了:“俺有真正的亲人了。”须臾,她又刷地收了笑容,愁肠九转:爷爷说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她,真想知道亲爹、长兄和姐姐弟弟的去向,可是妈妈老是不让提,一提就白了脸,瞪了眼:“你不用操人家的心。”这个“人家”是哪家呢?好冷淡的词语呀!难道他们和自己不是同胞手足吗?难道自已连生身父亲的情况也不需要知道吗?妈妈连父亲的名字都不让提,一问十不知,甚至倔头倔脑! 文瑰只好把想说的话,化着泪水咽回肚里。
    这夜,她又犯了心病,不只是想了解亲人的下落,还怀疑妈妈是不是真正认准了她?因为那天家爷爷领她回来时,妈妈说她的女儿有三处记样:一是背心的莲花白痣,二是右手二拇指的瘊子,三是女人那个地方的梅形红痣。然而,那个瘊子却让老鼠咬掉了,这是真的,她并未哄骗妈妈。
    那天母女见面,文瑰不顾一切投入妈妈的怀抱,连声喊“妈妈……”热泪涌泉而出!可是妈妈却直愣着双眸一动不动,冷如冰霜。爷爷激愤道:“大妹子,难道不是你的闺女吗?”
    辛成果不相信老鼠哪能单咬她的瘊子?再说,文瑰那个地方的梅形红痣,为甚家老头儿不让她看?所以她不能完全断定是她的亲生,那么,也就无需她了解家事。不过,从文瑰的年龄、白痣和老汉能说出她的真实姓名。只好暂且认可,并请老汉也留下来,待她慢慢查看。
    由此,家老汉也住在辛成果家一明两暗的北间。
    这时,是回家的第六夜的子时,文瑰的小心想着大事:妈妈说她下部的那个地方有红痣,究竟是哪个地方?她能看见吗?她想用镜子照,可是镜子照到的地方,都没有什么异样的皮肤,他决心放胆叫醒妈妈看:“妈!妈!您醒醒。”
    “啊!才半夜,你起床做甚?”
    “俺,俺是想让您……”
    “做甚?”
    “看看.......'
    “啥?’
    “那个痣。”
    “噢!对了,这是个好机会,你爷不让俺看,是怕辱你,文瑰,放心 ,妈妈看看就放心了,谁都不告谁;你在妈妈面前有啥忌讳的?来!躺下,分开腿,好,再分!”
    良久良久。
    辛成果将文瑰猛地抱在怀中,哇的一声哭了:“俺的苦命的孩子,你真正是妈的骨肉,红痣随着你长大了,更好看了,可是它带给你的却是残忍……”
    “残忍?”
    “这是你爹说的,他说只有你走完自己人生的多半辈子,才能解开这‘梅形残忍’四字的秘密。”
    文瑰听不懂,也不想懂。只是可怜妈妈哭的伤心,急急忙忙给娘擦泪,抚胸捶背。
    辛成果连续咳嗽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问文瑰那个瘊子究竟有过没有?文瑰毫不犹豫的叙述:
    这是在陈大娘家的时候,夜里,她正睡的香甜,右手二拇指头上像尖刀割似的疼了一下,她大叫一声,接着就听到在自己的手指旁,跑老鼠的乱蹄声。陈大娘掌灯看时,文瑰的手指头上血液涌泉而出,大娘惊道:”老鼠咬!晦气,身上不利,快!快来!”她用火棉花往伤口上一屈,疼的文瑰声泪俱下……
    半月后的一个清晨,陈大娘和文瑰看着好的光光的伤口,瘊子没有了,皮肤变的红润润的。陈大娘高兴万分,她说人们有句俗话:“手上的瘊,提罐头。”如果手上长了瘊子,就要拿着罐儿去讨吃,可现在已被老鼠咬了,这会越过越好的。她认为老鼠是土神,土神救谁,就会改变谁的命运。
    “奇俐,以俺看,你这辈子是不会再当叫化子了。”
    文瑰听得,一下搂住陈大娘的脖子,母女俩尽情地欢笑。笑的喜泪滂沱,笑来山间的回声荡扬,笑醒鸟儿在窗前为她们盘旋歌舞,笑惹陈大伯怒声怒气:“嗨嗨!这是怎啦?你们从来都是苦着脸,今儿为甚笑声连天?没完没了,真是……”
    陈大娘用双手搭成个喇叭筒高声:“老头子,你要知道了,笑的更会合不上嘴罗!”
    文瑰讲到这儿,看看妈妈似信非信的眸子,嗖地一下,将自已的二拇指送在妈妈的眼帘下:“娘,您看!这儿还有个圆圆的凹陷”
    辛成果仔细一瞧,果不如然像刀子剜掉一块肉的痕迹,她一下抱住女儿的指头左亲右亲。妈妈的泪水洗着女儿的小手,妈妈的温暖治愈文瑰多年的心病。
    母女俩,久久相拥,喜泪珠连……
    辛成果对道长家倔强感今怀昔,为表千恩万谢,她愿留他久居廉家颐养天年。
    之后,辛成果才向女儿痛诉亲人的去向:
    就在廉文瑰被道长家倔强救走的第二年,她的父亲廉彦邦因肝癌症又突发而去,临走的那个时刻,鬼子又出发来:鸣枪!击门……
    彦邦已神志不清,口舌麻木,但他的耳膜却被恶狗狂吠,猛击院门的可怕声震荡而突然瞪大呆滞的双眸,瞅瞅窗前的平柜,辛成果心领神会,立刻从柜里取出几样东西让他看,他使劲向一封信努努嘴,长子源江手急眼快将信纸抽出,才知这是一封密信,是彦邦组织上劝他静心养病,待病体全愈后,任某地区长。住“日语训练班”的长子已悟到,父亲是要他即刻把信毁掉,以免带来灭门之罪。
    “我,我走了,一,一切全,全完了,我不当,不当亡,亡国奴,你们,还有,有文,文瑰,我,我舍不下……”说着,干哭没泪。
    彦邦又使劲将眸子转向枕下的手枪,翻翻眼,意思是说,鬼子又来了,快把他毙了吧!
    源江嗖的一下,从父亲的枕下抽出了手枪,辛成果以为他真的要对准他爹,脱口惊叫一声:“不能呀!孩子。”    
    “我是准备和鬼子一对十呢!”源江做着与鬼子肉博的姿势。
    赶他转头再看父亲的时候,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与其说在喊,还不如说是用微弱的声音喃喃着:“……救! 救!救中国,一,齐……”的字眼断了气。
    鸣枪声、击门声突然停止。
    这可能是彦邦的忠魂赶走了鬼子吧!
    源海蹑手蹑脚从门缝中窥探,连鬼子的影儿也没有了。他还正在聚精会神的向外瞅着,“噌”的一声,从门缝中插进一个纸条来,接着又从门缝中传进一种颤抖的声音:“是源海吗?我是你财根叔,把这纸条快送给你妈。”
    “妈妈。恶狼跑了。是财根叔他……”源海边喊边往屋里跑,他本想告诉好消息,让妈妈高兴,哪知屋里突然传来嚎啕大哭声,原来是妈妈和哥哥姐姐围着爹哭的死去活来,八岁的源海只以为父亲病病而已,哪知再不与他言语,并没有了父爱。
    仅仅才38岁的彦邦,含着对日寇刻骨的民族恨,久久不愿离开他未完成的事业和亲人。他半睁着的双目中,竟热泪涌泉!
    “爹,爹呀!您怎了?您再看俺一眼吧!爹,您坐起, 坐起……”源海抱住父亲的头摇来摇去!
     文瑰听到这里“哇”地一声哭了 :“妈妈, 俺爹得的是什么病?”
    “气臌”
    “气臌?”
    “肚大,腹痛,他是气死的。”
    母女俩长久地哽咽着! 
    “妈妈,俺爹气啥哩?”
    辛成果摇摇头摆摆手,意思是现在不愿再提这些:“文瑰,等你长大后,一切都会明白的。”
    文瑰眨眨忧疑的眼睛低下了头。
    须臾。
    “妈,俺有爷爷奶奶吗?还有,大哥和姐姐呢?”
    辛成果听的突然晕倒了,吓的文瑰又哭又叫,惊动了家爷和源海,老汉见过这样的症候,他慢慢将辛成果的两腿和头,屈向胸前,一会儿就“哼哼”起来了。
    文瑰抱住妈妈嚎啕大哭,哭的天昏地暗,哭来凌晨的急风暴雨,哭的人寒心酸鼻。 
    家爷和源海大眼瞪小眼,无所措手足,当下无语,唯一的办法就是劝阻文瑰的哭泣,照管辛成果安枕而卧。
    之后的之后,文瑰才知道,爷爷奶奶不怕日本鬼子,每逢猛兽扑来,他们总是不躲不藏,宁愿死在家里,也不愿活在外乡。日寇看他们老态龙钟,骨瘦如柴,皱襞的脸上两只昏花、呆滞的老眼,喷着怒火直盯着恶鬼不放,幸运时逼走了鬼子,晦气时挨打半死,最后恶运冲天,被鬼子连续两刀挑出墙外:“妈的,哑巴,没用的,共产党的有! ”
    廉彦邦本来是廉家从远方朋友家接来的养子,但义父母对他亲胜骨肉,他们的惨死对他来说是天塌雷击,使他痛心泣血。
    国恨家仇永难忘,彦邦的病情日益加重。
    在彦邦走后的第二年,日寇包围了源江的学校——日语训练班,他,倒在鬼子的屠刀下!同年的“岁尾”之际,云瑰和她姨表哥在游击队与鬼子的一次激战中失散,表哥壮烈牺牲, 姐姐下落不明。文瑰还有一个一岁的小弟弟,由于跟随妈妈难以生存,辛成果只好忍痛给了外乡的一户少儿缺女的老夫妇。七年后,老夫妇先后归天,由他们的一个远方朋友领养,此后,音信杳然。
    文瑰知晓这些家破人亡的噩耗,泪流成河,心胆俱碎,她恨鬼子恨入骨髓,恨咬牙根“吱吱”响!她一闭上眼,就看到一群可恶的野兽:“啊!对了,鬼子是猛兽,猛兽像鬼子,鬼子就是这个长像!”
她痛自己的命运痛不欲生,痛晕数日不思饮食,她觉的自己年小气大,苦多,路曲:“命运啊!你该领俺到头了吧?”可她哪里知道?命运的转折还多着喽!她,才14岁,人生的路子还长着罗!不过,这个转折点,会越转越亮!这条人生的长途,会越走越宽阔平坦,光辉灿烂!
编辑:西部新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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