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明非
西安市中心南门附近,时常会有一些游荡在街边弹唱的人,他们有时会展开琴包接受打赏,对付钱的观众连连道谢,有时只是安静唱歌,毫不在意掠过的人山人海。威严古老的城墙脚下,泛起现代乐器和流行歌曲,甚至偶尔会引发数百人集体合唱,竟另有一番风情。
2017年的夏天,我在附近工作,每天下班带着疲惫的身躯,原本无心留恋早已看惯的城市街景,路过此处却总会被弹唱的人们吸引到驻足。话虽如此,时间一长,便也不再稀奇,没有闲情雅致的时候更不会停留欣赏。
引起我关注的是一个叫“不好意思”的乐团,说是乐团,其实只有吉他手和主唱两名成员。吉他手是个表情桀骜的少女,满头叛逆的红发,她熟练地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后,迅速吐出烟圈,随即把烟把儿扔进面前装满垃圾的易拉罐,利索地调起吉他的琴音,像是一只愤怒的波斯猫。主唱却是一个纯粹朴素的少年,黑框眼镜、长刘海、格子衫、西装裤,面带腼腆的微笑,怯懦地用双手紧握麦克风,就像是他们的乐团名一样“不好意思”,与旁边的少女形成强烈对比。
第一首歌十分疯狂吵闹,恕我无法欣赏。唱罢,主唱少年小声说,“不好意思,刚才音响有点问题,杂音太大。”吉他手少女的眼神也变得柔和很多,似乎用实际行动在向观众道歉。
好家伙,原来乐团名是这么起的吗。
“第二首歌,《送别》。”
一阵简单的调音过后,主唱少年开始唱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他们的面前摆了一张大纸,写着他们的经历:两人是出生于本地一个工人家庭的姐弟,刚刚成年,家里出了点事,便不读书了,白天在城市打工,晚上就出来卖唱,希望可以度过难关。
我向来比较吃这一套,虽然不知真假,还是往他们的琴包里面递了二十块钱,算是为他们的理想付费。
“要度过难关啊。”我对他们说。
“谢谢。”少年和少女同时对我一笑。
盛夏的天气变幻无常,方才充满夕阳的天空盘旋起乌鸦,随即便是倾盆大雨,下雨天落魄的人们作鸟兽散,我也赶紧一边用挎包挡雨一边跑进附近的地铁口。
“不好意思”的两人没有停止歌唱,坚持唱完最后一句歌词——“今宵别梦寒”。不知为何,比起担心他们是否会被淋到感冒,我更担心这本就破旧的设备会不会彻底损毁。
“今宵别梦寒”五个字显得十分契合这一时刻。
夜半喧闹的夏日街头,人来人往,南门弹唱的人越来越多,人生难得是欢聚,城市一片兴盛,我却再也没见过“不好意思”乐团的身影,可能是回去读书了吧,努力几年考个大学也不算晚。尽管是无边的猜测,我还是希望这就是事实。
初中的时候看过一个很火的选秀节目叫《快乐男声》,看完就想学吉他,缠着父亲给我买琴。父亲说过段时间一定买,我立马抱怨“大人们就是这样,只知道画饼许愿,从来不给实现。“
抱怨归抱怨,我心里也清楚这是三分钟热度,随着节目结束,买琴的事便抛掷脑后。
殊不知在后来的某个周末,父亲竟真的带回一把吉他,满脸喜悦,“看,儿子,这是啥!”
实话说我很喜欢这个礼物,接过手就是一通乱拨。
“六百多块呢,要好好学啊。”父亲笑着说。
令人惋惜的是,三分钟热度就是三分钟热度,乱拨了几天后再没碰过吉他,琴被放在书柜顶端吃灰,父亲也再没提过学琴的事情。
直到十七岁时的夏天,高考结束的暑假,一起收拾家务时父亲拿起落灰的吉他,感叹琴都买了这么多年可惜了啊。
大人们就是这样,只知道画饼许愿,从来不给实现。可是孩子们呢,是不是只知道无端索取,一旦得手便失去兴趣。
打起精神去琴行学吉他,一共去了三十多天,除去基础指法,学会很多歌曲,记忆最深的却是两首很简单的歌曲,《小星星》和《送别》。直到读大学、工作、成家,很少碰琴,也一直会这两首弹唱曲目。偶尔回老家擦掉吉他上的灰,双手似乎是有肌肉记忆一般,左手按起和弦,右手弹起旋律,淡淡地唱起那首简单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2023年的春日,绚烂美好,傍晚时分,夕阳逼近地面,几乎融为一体,面无表情的行人来来往往,漠不关心身边发生的一切。路过南门,我又听到那首纯粹质朴的《送别》——“一壶清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优雅的歌声依然在我耳边萦绕,我的思绪好像离这座城市越来越遥远。
是“不好意思”乐团吗,眼前没有怯懦的少年和叛逆的少女,只有一个恬静文雅、陈绮贞般的女孩抱着吉他,弹唱着那首熟悉的《送别》。
蓦然想起几年前的夏天,父亲离开了,只记得最难过的不是刚听闻消息的时候,而是过后每个思念的瞬间,看着空荡荡的书房,本该有一位乐观的中年男人在里面读书,如今却蒙太奇般变得空闲,只有整齐的书本安静地躺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流。送别,是远去的长亭,是沧桑的古道,是歌声中消散的不快,是深夜里唤醒的难过。再也没见过父亲,再也没见过“不好意思”乐团,再也没见过许多本以为会见很多面的人。当时只道是寻常,南门边唱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长亭与古道逐渐被改造成繁华的水泥森林,已经送别的过往,变成熟悉但必定会陌生的曾经,就像是在我心中依然乐观的父亲,就像是在我心中考上大学的“不好意思”乐团,我能做的只有祝福,祝福每个熟悉的人,祝福每个陌生的人。
又是一场滂沱,乌鸦盘旋,中雨过后,一路寂静,南门外怀抱吉他的人安静地擦了擦琴,调好话筒位置后郑重地说:下面一首歌,《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