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儒老师与红孩在全国冰心散文奖高峰论坛上
序
肖云儒
作为朋友,红孩与我不生也不熟,不新也不老。有次他来西安参加学术活动,茶歇时半认真半随意地对我说,他提出散文写作的“确定非确定”说,与肖兄你早年提出的“形散神不散”论,倒很可以作为散文写作理念的一个对子呢。我笑道,五十多年了,“形散神不散”不提也罢,你的“确定非确定”倒是十分愿闻其详。
红孩说,确定,一是指文体的确定,二是指题材的确定。非确定,则指写作技术的变化和思想的多变。换个说法,写作是具有有限和无限的可能的。一部(篇)作品,若写得信马由韁,由非确定性的开始到非确定性的结束,那真是很难得;一位作家,若能由确定性的追求开始,最后进入非确定性的从心所欲的化境,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评王蒙时说,一个人,走过的人生经历是确定的,而你对走过的人生的思考、体验和表达则具有非确定性。他引铁凝的话:散文之河里没规矩。散文具有不可制作性,完全可以自由,不受任何约束,河水在确定的河岸中不确定地流淌。
他说,类型化(即确定性)写作是创作中不可回避的现象。任何作家都有类型化问题,鲁迅有,老舍也有。曾经风行一时的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难道不是很好的类型化写作吗?类型化可以使作品走向成熟,也可以使作家拥有固定的读者群。所谓风格,就是作家在长期创作中形成的一种模式。一个作家写一辈子,没有风格是可悲的,有风格后没有了变化,同样是可悲的。有追求的作家,形成风格之后,尽快从“过去的我”走向“今天的我”“今后的我”,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哦,原来这样。如果说“形散神不散”主要还是从中国美学的形神关系来谈,“确定非确定”则带有相当的哲学色彩,它是从静与动、不易与变易、澄沏与模糊这些范畴的交相融通之处来提出问题的。
《散文是说我的世界--红孩谈散文》是一本生气勃勃的书,红孩是个精力充沛的人。集子里的文章,通过紧密追踪20多年来散文创作的足迹,宏观评述散文创作的态势和脉象,捕捉最新的创作现象(包括网络散文),质疑冒头的创作乱象,推介老中青几代散文家的作品。这是那种非常有温度的、时刻在场的散文评论。这些文字将会以它的思辩光彩和文献价值为当代散文史提供资料。红孩的评论显示出自己独特的色彩。这些特色来自他的对生活和艺术、作家和作品的理解、感受,更来自他的气质和生命深处。
他敢于提出新观点却不追求惊世骇俗、哗众取宠的秀态,许多新见皆是从知人论世、知书论艺中自然引出,从自己的和作者的创作实践体悟在两相酬对中自然引出。他提出散文写作的“确定和不确定”说;提出散文和诗是“说我”的世界,小说是“我说”的世界;提出散文的非对称原则、散文要陌生化、散文是结尾的艺术;提出散文要从文字出发。文学、文化大体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提出要让熟悉的生活充满诗意。不能做这一类,要做这一个;提出让评论家捉摸不定的散文家是好散文家,三五句能说清的反倒不是大家;提出没有故乡的人写不出好作品,每个作家都需要属于自己的气场、生活场和心理场,只有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灵魂才能安静下来,才能找到写作的的最佳状;提出名家一定要有名篇,名家总是和他写的经典作品相联系,因而要重视单篇散文的推介奖励。等等等等。我说红孩新见迭出,恐怕没有人不同意。
他善于在评论中发挥逆向思维,敢批评、敢碰硬、敢亮剑,给散文批评注入了一股新风。敢指名道姓批评是因了评论家的责任和勇气,更是因了为人为文的坦诚和率真,加之时时揉进一点幽默,读来毫无凌厉之感,倒显出了热络和亲切。我为此喜欢上了红孩,这是个可以深交的人。他推敲文化散文、大散文、行走散文、新散文这些关联着名家、且已被散文界认可的提法。他痛陈散文“八怪”的乱象。他质疑散文创作文史资料化、哲思化、随笔化、小品文化、游记化是否有利于发展。他正面回答为什么不将陶铸的名篇《松树的风格》收入自己主编的散文选本。他认为刘锡庆评价史铁生、素素评价余秋雨有失当之处,便催马向前,专文商榷,一一指出自己认为的过誉之词,说出一番一番道理来。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早些年,时任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秘书长的他,不同意有人在会上当着时任会长林非先生的面,将林的散文《离别》和朱自清先生的《背影》相媲美,认为《离别》是当代散文的高峰。他竟直接地以《[离别]能称为当代散文的[背影]吗》为题,公开谈出自己的看法,得出的结论是:“这两篇都是好文章,同一题材的作品,在比较中得与失容易显而易见。这种得与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识标准。我的看法是《背影》就是《背影》,《离别》就是《离别》,《离别》绝不是当代散文中的《背影》。如果非论个短长,从个人的喜爱程度看,我还是推举《背影》。”这是何等的人格力量和学术勇气。散文界、文艺界太需要这样有锋芒、有尊严、讲道理的批评风气了。
红孩的散文理论和评论常常以人在事中的真切感受为出发点,对年度的或某个时期或某种类型的散文创作扒梳整理。在梳理中归纳,归纳中分析,分析中深化,时时有独立见解,常常能总揽全局。“创新,创新,创新”,是他二十年来有增无减的呐喊。他的评论思维和评论文字“从不装腔作势,叫卖新词,更不成天背着主义作弄人,能让最普通的散文爱好者看明白”。红孩一把甩掉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穿上过学者、精英和绅士的大氅,他从讲坛上走下来,身着休闲装,在散文的草坪上轻松地蹓跶着,亦庄亦谐地说自己想说的,那是挚友相见,推心置腹,时不时有激情流淌,时不时有智慧闪光。隔三差五,还撒上一星半点幽默的胡椒面,论你大快朵颐。
红孩从事散文理论研究,本身又是一位知名散文家。大家都感到当代散文理论滞后,内里原因多多,有一点恐怕是许多研究者没有散文写作的亲身实践,理论不免空对空。红孩不同,他大批量地写散文,大批量地编辑、评论、研究散文,大批量主编出版大型散文书系。对每项工作都干得风生水起、津津有味,都有“舍我其谁”的岗位意识和责任担当。他将职业、事业、文化责任和生命追求溶冶一炉,几十年来就这样苦并乐呵着。摆在面前的这本书分明是散文研究评论集,但透过作者所评论的散文现象和散文作品,分明能看到一个辛劳的身影,为写作,为编辑,为评奖,为讲课,为研讨采风活动,为全国各级散文学会事无巨细的工作,马不停蹄忙碌。散文是“说我”,说自己的,评论则是“说他”,说人家的。但红孩在说别人的创作时,如此恣意而尽兴,不经意中便处处说出了自己,说出了一个生命力和创造力都蓬勃得让人羡慕的红孩。这个“红孩”果然功夫了得、智慧过人,敢说敢想、能写能干,活灵活现地让我们领略了一回《西游记》中那个从天上折腾到地下的“红孩儿”的风采。
肖云儒
红孩
也许正是这种潜沉于散文事业和散文创作深处的多方面的实践,使得红孩的评论文字有温度,有个性,有生命感。若要说这本书的不足,我以为一是对一些新的、好的见解还可以阐发得更充分更深湛,让评论之力、思辨之美得到更多展示和发扬。二是由于有些文章是在不同场合同一主旨的演讲,难免内容交叉重复,作者不妨再刮一些油水,作一点瘦身运动。
为了体验红孩的评论,便引一段他的文字与各位共享并作结:
“我不是纯粹的学院式理论家,我是读者,是作者,是研究者,是记者,是王蒙文学的追随者,是这个会议的关注者,也是一个极想发言表明我观点的人。我不说,我不抢着说,我怕别人先说,别人先说我就不好再说,我就得转化思路,我就得顿悟,我就得冥思苦想,我就得见招拆招,我就得一鸣惊人,我就得与众不同,我就得发飙,说一些歪理邪说,说一些你不敢说的话,说一些你想不到的话,让王蒙先生知道我,让与会者知道我,让这个会结束后大家还议论我。哈哈,请允许我摹仿王蒙先生的叙述方式表达方式思想方式。”2017.8.4,西安不散居,时气温40度创历史新高
——选自《红孩谈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