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建群)我到省文联开会,路过石鲁老人门口。石鲁夫人说,石鲁也接到开会通知,要去,他腿脚不灵便,脑子也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你陪他一块去吧。我说,甚好。
梦境中,有一个大院子,一溜平房。院子的中间种着菜,好像是洋芋和几颗老玉米。洋芋正在开着紫花。菜地比地面高出半米。
正说话间,一阵风刮过,有一些画从菜地里吹过来,落到我的脚前。我捡起来几张来看。画幅不大,大部分是四尺条幅。画面上画的都是人物。风格应当是石鲁中后期的作品,即画完《转战陕北》以后的一些小品性质的作品。
大部分的画,使用线条勾出,简洁、准确、有力(准确亦是力量)。有的画,线条勾出以后,人物已经成型,作品已经告竣。画家却又用朱砂,描眉画眼,勾勒嘴巴,添加额头皱纹;身上的服饰,也粗枝大叶,用朱砂带过。
著名作家高建群
长安画派主要创始人、当代中国画家石鲁
石鲁画的鸡
我问石鲁,为什么敢这样大胆用朱砂来勾,您不怕打破画面的总体和谐?石鲁师回答,不怕,胸中块垒,笔底波澜,他要叫人物有立体感,有张力,要把画家自己胸中的一股亢奋之气诉诸笔端,于是只能如此了。打破和谐不怕,艺术的一个最高秘密,就是打破和谐,将艺术的某一个特征发展到极端,然后在极端的峰顶,重造和谐。能这样做到的才叫高手。
还有的画,好像是把或淡墨、或朱砂、或朱磦、或赭石混搅在一起,一笔而就的。我问石鲁师,石鲁回答,这是长安画派独创的一种用墨法,俗称“拖泥带水”。他说,这些矿物质颜料混搭在一起,找一支羊毫长毫,先蘸饱水,才蘸上配好的色,挽起袖子,在一张白纸上勾勒。画完,让水在宣纸上再发一发,像农家大嫂发面一样,线条胀到一定程度了,赶快找一张废宣纸,一拓,这线条,这画图就固定住了。
石鲁师说,这是他琢磨出来的小技法之一,见笑了。又说,画面从乱画开始,写字从胡写开始,事到临头须放胆,放胆文章拼命酒,如是而已。又自嘲说,古人说,雕虫小技,丈夫不为!
石鲁画的鸡
石鲁画的鸡
石鲁画的鸡
还有一张画,我从地上捡起来细看,画上人物,明显地先用笔勾出,尔后铺色。那颜色灰塌塌的,像做旧了的衣服。我问石鲁师,这种青砖灰瓦式的色调是怎样做成的。大师说,线条勾出以后,为衣服铺色,先用淡淡的三青过一遍,待将干未干之际,再用淡墨敷之,于是干了后就成这色调了。如果不是用墨,而是用矿物质颜料中那种黑色,效果当更佳。
我从地面捡起这些画,叠好,交给石鲁夫人。尔后,挽着石鲁去开会。开完会回来的时候,我见石鲁走不动了,于是索性将他背着行走。感觉他身量很轻,麻杆一样的细腿打着我的后腿。
待快走到他家的门口时,我忽然感到背上很轻,于是扭头去看,发现背上已经没有人了。我吓坏了,生怕把他丢了。于是赶快返身顺原路寻找。走不多远,路边有一个河南大嫂在卖胡辣汤,石鲁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正在有滋有味地喝着。我的心才放回原处。
我问大嫂这胡辣汤多少钱一碗,她说五分钱。我说那我就把钱付了吧,不用找,给我也来一碗。喝汤途中,我对大嫂说,你知道小凳子上坐的这个老头是谁吗?他是一位大画家。大嫂说,我们这条街道的大人小孩都认得他,这是一个酒仙,就好那一口神仙水,一斤不倒,二两就摇。
喝完胡辣汤,我把石鲁重新背起,送回家中,交给他夫人。这时候雄鸡啼鸣,鸡年的大年初一来临了。而我的梦也就醒了。
大年夜,梦醒以后,我先不急着起来,而是将头继续贴在枕头上,将梦境中所见重新回忆了一遍,因为我听人说,头一离开枕头,梦中事就想不起来了。回想一遍后,我下了床,将身子挪到写字台前,就着台灯写下以上的文字。
我没有见过石鲁,我从部队回来,参加陕西文艺圈子的活动时,石鲁大师已经作古快一年了。至于我梦中所见的那个院子,我此刻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这院子当是现在西安市东木头市省戏剧家协会那个院子。记得1979年4月25日我就在建国路高桂滋公馆参加完省作协会议后,曾徒步去过那个院子。其时石鲁已经作古,美协主持工作的是长安画派领军人物之一的大画家李梓盛先生。挨着李先生办公室的是著名作家王汶石先生。记得王汶石先生从办公桌底下抽出一本新版的《风雪之夜》送我。哎,我梦中所见的那个院子,就是这个院子。
我本想,大年夜,大师托梦予我,一定有它的深意的。佛家说,雪落在此处,而不落在彼处,一定有它的缘由所在。
2017年1月28日凌晨6点至9点,农历丁酉年大年初一早晨写就。谨以此文,向先贤们致敬。向至今还浸泡在艺术征程苦难中的活着的人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