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云儒)我有过一次背着字典去取款的奇特经历。说来话长,竟然与我姓甚名谁有关。
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
背上字典去邮局
我叫肖云儒,还算个问题吗?其实大不然,不仅“肖”姓,“云”“儒”二字也都是经不起较真地推敲。个中深埋着长达半世纪的一段冤假错案,谬种流传、屈打成招、酸甜苦辣那真是一言难尽,得说好一阵子。老夫今年恰逢六六大顺之年,在世上混了一个甲子还出头,许多人已经以“肖老”相称,姓名的真伪问题却并没有解决,或者说,理论上解决了实践中并没有解决。一辈子下来,连姓带名都是赝品,想来真是够凄凉的。所以没有解决,与书有关,与中国词典有关,与汉字罕有其匹的复杂有关。
其实我这个“肖”本应是“萧”。外国的钢琴家肖邦和作家萧伯纳是音译,中国的诗人萧三、作家萧军、萧红是笔名,不敢胡乱攀附,而西汉开国名相萧何、新中国开国名将萧劲光,则地地道道是我的本家。萧姓的渊源和中国历史一样长,据山西临汾尧帝庙“中国姓氏溯源”查证,能上溯到古三代夏商周。古往今来可以入史而荣耀萧氏家族的人,也像秦兵马俑军阵那样能摆出一河滩。
言归正传,我不姓“肖”,名字也不叫“云儒”,而应该叫“萧雩孺”。小学时代,那个拥有这个既繁且怪姓名的小皮孩,让所有老师同学一点名就头痛的小皮孩,就是在下我了。外祖父命名的缘由是,姓萧,孺字辈,在江西雩都县、即现在简写为“于都”的长征第一县出生。大约还有希望我小时“孺子可教”,长大能成为社会的“孺子牛”的意思吧。姓名笔画多到近50画,每次写这劳什子姓名,有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不知哭过多少次,挨过多少回手心。
解放军南下,解放了江南沃土,也解放了我的姓名。最先解放的是“雩”字。离开赣南后,外地小学的班主任老师不认识这个字,每次点名到我这里都要结巴一下,一卡壳小朋友就笑,常常闹个脸红。有次她一进教堂便斩钉截铁宣布,“萧云孺,你以后就叫这个‘云’孺,不准再叫那个什么(指“雩”)孺了。现在上课!”这节课她不再看我一眼,显然痛下决心,而且蓄谋已久。
接下来轮到“孺”字,轻而易举、水到渠成地就被解放了。这次的解放者是语文老师,他咬文嚼字地说,“既然雩已成云,不如孺亦变儒。孺子入云端岂有好结果?云儒倒应该是你的追求。”解放之初好像没有户口本什么的,不用上派出所去申报改姓名,“天地君亲师”,师长如父,你说怎样便怎样吧。第二学期注册报到,我见油印册上已经改了过来,我的姓名由44画减少到27画,大家都如释重负,总算从繁琐中抢救了一点生命,便这样弄假成真写下来,写到了今天。
“萧”和“肖”本不是一个字的繁简两体,压根儿是两个字。但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第一次文字改革时,不知是确有规定还是误跟风尚,大家(包括报刊出版物)都把“萧”字写为“肖”字。不久有了户口本,在大学的集体户口上我已姓“肖”,我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我了。工作了,成家了,那个不是我的我在户口本的几次变迁中便一直沿用下来。不和你商量,也由不得你,便这样完全彻底地、全心全意地、无条件地由“萧雩孺”变成了“肖云儒”。
只是事情并没有完,这以后社会的变化、自身的变化,继续将我姓名的个案搅缠进去。第二批文字改革方案之后,对一些改过了头、社会难以认可的字做了纠正,其中似乎就有关涉到我的一条:在姓氏中,繁体萧字可留用。“文革”前后,许多人又改回来,譬如萧劲光、萧华、萧三、萧军们,都先后恢复了本来面目。达官贵人改起来可能不太费事,轮到我可麻烦死人了。先要改档案,要改档案,得先向“组织上”汇报。记得那是“文革”后一两年,我找到“组织上”,“组织上”是位好心的老同志。“要改档案?唉呀”他好像牙疼,直龇冷气,犯了难。有顷,很热情很认真也很负责任地说,那可是麻烦得不得了不得了的事,你先要打报告,“组织上”研究同意了,还不算数,还要报高一级“组织上”审批,如果顺当,这起码得一半年。然后就苦死我们这些搞具体工作的了,要把你档案中所有的原始材料,一件一件更正改过来,每改一处要盖章、说明,每个改的地方要报上级备案,这在三五年内,也就是我退休前,不知能否给你老弟完成。何况,改档案也容易为以后留下隐患,我们才经历过“文革”,对不对,万一“七八年来一回”,再来个运动什么的,你的档案改得一塌糊涂,说得清吗?要说清得费多少时日,多少人工,多少口舌?……
他没说完,我已经灰心丧气了。那时还没身份证,按现在的规定,还得加上到公安部门重换身份证。光这种种程序便把你淹没、窒息了,罢、罢、罢,只好打退堂鼓。名字是个啥?不就是个符号吗,算了!但是且慢,你想算了就能算了?没门!根本无法算了。书法作品姓氏如果简写,那不是让业内人士笑掉大牙?怎么办,还只能写繁体。可用了繁体,文章与书法的署名,两个姓不一致怎么办?虚拟世界中有两个我也倒罢了,现实生活中特别是没有经历那个简繁体字转换时代的年青人都真的把你当成两个人又怎么办?还有,机票、邮件、汇兑只承认身份证上的“肖”而不承认“萧”,上不了飞机、取不出汇款,怎么办?万一有不知情的人揭发有一个姓“肖”的我,抄袭剽窃了另一个姓“萧”的我的文稿或书法作品,被诉侵权又怎么办?稍不留意便酿成事端啊。不敢往下想了,想得人一身冷汗。
有次和一位书法家有急事去京,他代买的机票,约好机场见面给票。事先忘了在姓氏问题上特别叮咛,到了机场打开机票,糟了,写的是“萧云儒”而不是身份证上的“肖云儒”,无法办登机手续。书法家还和机场力争,引经据典说此萧即彼肖,此萧比彼肖更正确,机场同志只是微笑,仰头叫“下一个”。后面排队的旅客们,礼貌者侧目笑话这位书呆子,性急的则嚷起来,“你们别耽误大家!”好在不是周日,让单位给机场传真过来一份证明(注意,必须是人事部门盖了骑缝章的正式证明),才补办了手续。飞机为此晚点20分钟。待我俩千恩万谢登了机,遭到大型空客300名守法旅客的白眼注目礼,长达好几分钟,那一刻才懂得了什么叫“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取款就更难场了。有次,邮局女孩以计算机为金科玉律,不承认“萧”即是“肖”,我说你看我和身份证照片是不是一个人?她说因为姓不对也不能承认。眼前这个有鼻子有眼的活人,竟不如虚拟的文字符号可信吗!我像祥林嫂那样一个一个向排队取款的人诉苦,请他们证明这个“萧”即是那个“肖”,而我就是那个真正的“肖”,连问几人,竟无一人认识此“萧”即彼“肖”。呜呼哀哉!想着不过几十年,许多繁体字已形同外文而不被国人认可,孤立无助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有理说不清,气得大吵起来。从条例规定出发,邮局小姑娘占着理,她无辜承受了我的“无理取闹”,不知有多委屈呢,我向她真诚道歉。吵当然解决不了问题,吵完了,只能嘟囔着,在众人的目光中悻悻而去。那目光大约把我当成骗领汇款的瞎瞎老头,至少是一个可笑可气又可怜的落了伍的小老头。
去机关打证明时,气还没消,有意用繁体字写信封信纸,并且引用了《现代汉语词典》1262页关于“肖”是“萧”的俗写的解释,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就这样还怕节外生枝,干脆背上词典去邮局。幸好邮局同意可以不留证明原件,我复印了很多张,留待后用。
去年广州部队文工团请我去看他们的新戏《天籁》,不料简繁汉字的故事又出新篇。这个戏是表现长征中红军文工队生活的,为了再现70年前的时代气氛,文工队所演节目的唱词一律通过计算机处理为繁体字,结果笑话百出,“长征”繁写成“长征”,“公里”繁写为“公里”,“于都”繁写为“於都”,让全场瞠目结舌。真是到了一个相信技术胜于相信人,尊重技术胜于尊重真实,崇拜计算机胜于崇拜真理的时代。除了计算机,一切都不足为据、不足为信了。
只有远在台湾的三舅来信,信封仍旧写的是“萧雩孺贤甥亲启”,每收到海峡对面这样的信,好像有个人在生命鲜活的源头上呼唤我,总会勾起我生命初始阶段那温馨记忆。
在电脑的“百度搜索”上查阅我,得麻烦你搜索几个不同的字符:肖云儒,萧云儒,萧雩儒,萧雩孺。“肖云儒”里边有一两万条信息,“萧云儒”里边还有几千条信息,麻烦不麻烦?我由一分为二进而四分五裂。至于社会各种繁琐的条例规则和约定俗成造成的成见,所引发的种种文化与精神的分裂症候,就远不是我一个人,远不是我遇到的这几件事了。
我曾经是那个姓名繁复而心地单纯的我,漫长的岁月简明了我的姓名,却使我内心五颜六色、四分五裂。我还是那个我吗?我还是我自己吗?我还是我吗?
我到底是谁?字典查不出来,所有的书本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