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云儒)10月16日傍晚,车队进入古城撒马尔罕。我已经是第二次来这座城市了。撒城那些传奇般的美丽故事,在心里种下了一种无可言说的神奇和幽秘的回忆。
夕阳西下时分,竟然有几对新人在古建筑前拍婚纱照。西斜的阳光给白色婚纱撒上一层金粉,恰是天庭赐予的礼金。新人们幸福地笑着,和拥上来祝福的人合影。撒城的幽秘感瞬间便复活了。
这是上次我们多次见过的场面。不止是本城人,许多外地的甚至于外国的人,风行到这儿来拍婚纱照或者举行婚礼,为的是什么呢?当然为的是撒马尔罕有让人难以忘怀的幽秘之美,有难得的安宁和吉祥。
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
晚饭后天黑下来。一扇扇彩色的窗灯在夜色中亮起来,眨巴着眼向你打招呼。风在树中徜徉,絮絮叨叨的说着私房话。
“撒马尔罕”,意为“肥沃的土地”,是生长故事和幻想的土地,是生长美丽和爱情的土地。但是,你可知道它也是苦难与血淚的土地?可知道它有着怎样铁血的历史,有着怎样撕心裂帛的浴火重生,有着怎样信仰和灵魂活生生的撕裂?
作为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枢纽城市,自古以来,撒马尔罕先后连接、辐射着马其顿、波斯、印度、蒙古、中国几大帝国,各大帝国轮流登上历史舞台争锋主角,演绎着风云变幻,后来则全部被覆盖在成吉思汗蒙古帝国的版图之下。撒马尔罕饱受了强者拉锯战反复蹂躏的苦痛,却也让许多不可一世的帝王在这里沉沙折㦸。
这个中亚古城,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纪。据说是善于经营的粟特人把撒马尔罕建造成了一座美轮美奂的都城。当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大帝攻陷它时,也不禁赞叹:“我所听说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撒马尔罕要比我想象中更为壮观。”
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
马其顿的入侵者遭到了撒马尔罕殊死的抵抗。粟特贵族斯皮塔米尼斯带领骑兵伏击了入侵的一支军队,仓皇退却的来犯者困在河中,粟特骑兵冲入水里把他们砍死。有记载说,这场战役马其顿人损失了二千名步兵和三百名骑兵。从未有过败绩的亚历山大立即派出庞大的军队扫荡了这一地区。沦陷的撒马尔罕遭到了地毯式洗劫和屠杀。
惨遭杀戮的创痛,使粟特人的性格转向凶悍。唐初,西行的玄奘路过撒马尔罕,令他惊叹的已不止是这里的肥沃和富裕,更有粟特人的勇烈。他在《大唐西域记》中写道:“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赭羯”即是当时对撒马尔罕人的称呼。
1219年,撒马尔罕作为花剌子模帝国的新都和文化中心,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攻陷,美丽的撒城又一次遭受了灭顶之灾。平民百姓很少幸免,城市建筑夷为平地。
就在这块鲜血浇灌的土地上,帖木儿诞生了。这个与成吉思汗有着某种亲缘关系的人,这个瘸着一条腿的异才,勇敢地带领他的子民走出蒙古文化的覆盖,逐步实现了突厥化,并最终赶走了那位征服过天下的可汗。
被蒙古人诬为瘸子叛徒的帖木儿,率领大军横扫波斯、印度、高加索、阿塞拜疆和蒙古。他将各地劫掠来的珍宝聚集在撒马尔罕;集中各地最精巧的工匠,为撒马尔罕修建辉煌的宫殿和清真寺。他发誓要让这里成为亚洲之都。这种魄力,你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
象这块幽秘的土地一样,刚毅勇猛的帖木儿也有着他复杂而幽秘的一面。天天念古兰经,却不妨碍他屠杀伊斯兰的突厥人,不妨碍他喜爱那些有离异伊斯兰文化倾向的诗歌。而且,他敢于不按规矩出牌,废了行为不端的王储而让第三子即位。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因为正是这位老三的儿子一一兀鲁伯国王,把爷爷的丰功伟业推向了新的高度。
而这位兀鲁伯也有他的幽秘之处。他是个好国王,把国家管理的很好,可又十分喜欢诗歌、艺术,尤其痴情于天文学,以致他主要是以天文学家的身份留存在历史上。现在兀鲁伯在撒城的塑像,背景画着的不是辽阔的国土,而是无垠无际的苍穹和星月。他以六分仪测定的许多星座,与现代天文望远镜测定的相,无几。他创建的新历法对年月日的定位,也和当代大致吻合。这使他被公认为古希腊之后十分重要的天文学家。
帖木儿家族性格上的这些多面性、丰富性和测不准性,这种血与爱、撕杀与诗情、英雄气度和艺术情怀多面融汇而又统于一体,看似幽秘神异、难于把握,其实是完全可以将它读为大气宏博。大气宏博方能随心所欲。毛泽东在他《沁园春》的词中所点到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以及毛泽东本人身上,不是都能看到这种宏大的精神气象和随兴的艺术气质吗?
这块战胜了成吉思汗的英雄的、刚勇的土地,这块诞生了像《天方夜谭一一一千零一夜故事》那样有着非凡想象力和神话构想力的土地,大概你怎么都想不到,它同时又是一块有着少见的商业智慧的土地。的确,从经商做生意的角度,粟特人大约是丝路上最活跃的民族了。
粟特人一出生,父母就会在他们手心涂上蜂蜜,祈望所有的钱都能黏在自己孩子的手上。他们长大后果然不辜负父母的期待。丝绸之路开始兴盛的唐代,长安到罗马的商道日益繁茂,撒马尔罕成为连接东西文化的核心驿站。经粟特人之手,甘松香、阿萨那香、瑟瑟、麖皮、氍毹这些奢侈品从西方运至长安,又将中国的丝绸卖到叙利亚的海港,转用骆驼队运到君士坦丁堡,换来无计其数的金币银财宝。
他们把生意做到了大唐,做到了李氏王朝的宫殿里,还想“贿赂”一下大唐皇帝李世民。贞观九年,粟特商人献给李世民一头凶猛的雄狮,四个月后,来到长安的撒马尔罕使臣给皇帝献上的是晃眼的金桃和银桃。从此李世民对粟特商人大开绿灯,允许他们从长安东进扬州,南挺广州、安南(今越南)。
商人工于算计而不敢横刀立马,英雄献身疆场却不屑鍿珠必较,可是这群独特的粟特人,心中回响着市场的叫卖,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战士的血!精巧的商业智慧和宏大的英雄理想在他们身上的融汇,竟然如此这般天衣无缝!
一连串的意外,一连串的变异,一连串的多向辐射和多维交汇,这恐怕便是古老的撒马尔罕神秘活力之所在吧!他们执着于从异域文化的笼罩下走出来,但是对异域文化的优秀成果又抱着一种开放的态度,善用异域文化的优秀因子营养自己,甚至改变自己。
不按常规出牌,游走于事物的两面,在一种两极震荡的效应中获得前进的力量,也许正是这片土地的神秘之所在。它总不让你明晰的看到自己的面孔,而将自己的美丽藏在那幽深的纱巾后面。(2016年10月17日一19日于撒马尔罕至希瓦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