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高建群在日内瓦演讲稿:《手的大拇指和脚的小拇指》
这里是日内瓦。这里是联合国世贸组织总部。地中海的阳光是多么的灿烂呀!如梦如幻。日内瓦湖和阿尔卑斯山,拥抱着这座十九万人口的袖珍小城。
这是我新出的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大刈镰»,刚刚在2018年中国书博会上亮相,并接受了喜马拉雅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视频直播访谈。
这次丝路万里行它是礼品。现在这本最新作品,赠送给这座城市,赠送给这个世界组织。
这是一本向草原致敬,向我胯下的那匹马致敬的一本书,是对我青春和激情岁月的祭奠。我是中国的最后一代骑兵,或者换言之,骑兵这个辉煌了两千年的兵种,在我和我的战友们的手中得到了完结。
我当兵的地方在中亚。那里有一块草原,叫阿勒泰草原。那里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大山,叫阿尔泰山。有一条经过四千多公里流程,穿越西北利亚,注入北冰洋的河流,中国段和哈萨克斯坦段,叫额尔齐斯河,进入俄罗斯境内后,易名鄂毕河。
阿尔泰山山脉,是世界三大古游牧民族最后消失的地方。这三大古游牧民族是古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古雅利安游牧民族、古欧罗巴游牧民族。
已故的英国人类学家、英国皇家科学院的院长阿诺德·汤因比先生,在接受日本摄影家池田大作的访问时,当池田问道,假如让你重新出生一次,你愿意出生在那里时,汤因比回答,我愿意出生在中亚,出生在中国的新疆,出生在阿尔泰山山脉,那是一块多么迷人的地方呀,是世界的人种博物馆,世界三大古游牧民族,前两个都消灭在那里了,古欧罗巴游牧民族,则迁徒到地中海沿岸定居,并且从马背上跳下来以舟作马,开始人类的大航海时代。
和中华文明的板块接触频繁的塞人,匈奴人、大月氏、乌孙人、粟特人、鲜卑人、乌桓人、实厥人,等等等等,他们当属这古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在那被称为中亚古族大飘移年代,大约有二百多个古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风一样地在这块土地上驰骋。
这是一个大题目,容我以后找机会专门来谈。
古雅利安游牧民族的消失,也是一个大题目。最新的基因测试,德国人的雅利安基因,只占百分之四。倒是印度人、伊朗人,雅利安基因占到百分之四十,他们被称作印欧人种,又称亚洲白种人。
我们的欧亚大穿越、丝路万里行中,曾经踏访了卡拉库姆沙漠中一座被遗弃的中亚古城。它叫老梅尔夫城。专家告诉我们,这里被认为是雅利安人的起源地。我不能判断这个说法有多少把握。古城荒凉空旷,大而无当,一片残败,向西北是土库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向东南,是萨马尔罕,这翻越帕米尔高原、进入五印大地的通道.而正北方,是横亘在头顶的苍凉的伊朗高原。
这座名叫老梅尔夫的古城,据称已经有两千八百年的历史。它在五百年前毁于中亚枭雄跛子帖木儿之手。古城中有最后一位土库曼王(苏丹)的陵墓,有中亚地面第一座清真寺遗址.距这里五百公里外的土库曼首都阿什哈巴德,曾是安息王朝最初建都的地方。
我们知道,丝绸之路那个时期,曾经在路面上载着四个帝国,它们是东端的中华帝国,西端的罗马帝国,居于中段的安息王朝和贵霜王朝。
旧事不提,容以后再细说。
这本书叫«大刈镰»。大刈镰是中亚地面牧民们收割马草时用的大镰刀.前面有一个两尺长的刃子,斜安在一个一身高的木柄上。木柄中段还有一个把手。打草时,人们排成一行.半直着身子,一路刈。大刈镰沙沙响,牧草一行一行倒下了。
中亚细亚地面的阳光,炽烈而又透亮.摊在地面上的牧草,要晾晒一阵,去掉水汽,然后缓缓等黄昏的时候,用铁叉将它卷起,垛成一个个莫奈式的草垛。
前苏联吉尔吉斯坦籍作家艾特玛托夫,在他的小说《查米莉亚》、《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里,描绘过这打马草的情景。那是比什凱克,伊塞克湖的附近。是大诗人李白的出生地。在苦艾草原上,草被割倒了,太阳一晒,整个草原都散着一种又香又臭的苦艾气味。
艾特玛托夫晚年,写过一本书,叫《待到冰山融化时》。书中说:“世界是一个整体,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假如有海难发生,谁也不能幸免!”
比什凱克正在召开一个纪念艾特玛托夫诞辰九十周年、去世十周年的国际笔会。本来,我应该受该国总统之邀,此刻应当出现在那个会场,但是,丝绸之路万里行这件事似乎更重要一些,于是我出现在这里—日内瓦。
请看,这是我右手的大拇指,大拇指的指头蛋上,有一道长长的深深的刀痕。这刀痕就是大刈镰锋利的刀刃削的,是草原留给我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打马草的地方在额尔齐斯河南湾。一群精壮的哈萨克男人,挥舞大刈镰在打草,我也混在他们中间。休息的时候,这磨镰刀有两个程序。第一个程序是,给地面垫一个小铁砧,将镰刀搁在铁砧上,然后用一个小锤子叮叮咚咚地敲。第二个程序则是,将镰刀刃儿平放到脸前,齐眉高,木柄拄地,然后从戈壁滩上拣个小鹅卵石石旦儿,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握住石头蛋儿,这样挥动着在镰刃上擦,在擦的时候,还不停地“呸呸呸”地向镰刀上吐唾沫。
我是农民,农民磨镰刀,是将镰刀往磨石上磨,而这牧民磨镰刀,是将石头往镰刀上去磨.旁边站着的我,好奇心驱使,于是也弯腰拣起一块小石头,竖起镰刀,沙沙地磨起来.并且在磨的同时,也学着样子,不时地朝镰刃上喷两口唾沫。
突然的事情发生了,在一次挥动中,我的大拇指的半个指头被大刈镰锋利的镰刃割下来,只连了一层皮,鲜血直流.我大叫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捂住这根指头.后来边防站的医生给我缝了三针.指头蛋保住了,但是却留下了这道深深的伤痕。
这就是大拇指的故事。
说完手的大拇指,那么下来说说脚的小拇指的故事,或者准确一点讲,叫脚的小指趾指甲盖的故事。
它出自我整整二十五前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这部小说被誉为陕北高原史诗,是对这块土地一百年沧桑史的一次庄严巡礼,因此它又被称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它带来的另一项巨大荣誉是,“陕军东征”这个代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高度的历史事件,正是在《最后一个匈奴》北京研讨会上提出来的(1993.5.19)。
匈奴民族是震撼了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的古游牧民族,,中亚地面是他们的主要游牧牧场,北匈奴穿越辽阔的欧亚大平原,穿越热海(伊塞克湖)、咸海、里海、黑海、波罗的海、地中海,在布达佩斯建立强大的匈奴汉国,阿提拉大帝的马蹄踏遍了欧罗巴大陆,罗马帝国差点毁在他的手中。
留在原居住地的匈奴人,则掀起长达二百八十六年之间的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之乱。在这个历史阶段的中期,匈奴王赫连勃勃,在陕北建统万城,完成了匈奴民族在行将退出历史舞台前最后一声绝唱。
《最后一个匈奴》就是写他们的故事,而故事的着重点不在凭吊历史,而是描写当下。那掉队的匈奴士兵走入一户陕北窑洞,于是在高原上,一个生机勃勃的人类族群诞生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便带着高原的粗犷和草原的辽阔。
“请注意孩子的脚指甲盖,那是浑圆的完整的一块,而汉民族的小拇指的脚趾甲盖,往往分岔,不规则地分成两半!”这是小说中的描写。
这个细节一时节引起许多的热闹话题,而我也无数地予以解释.直至二十五年后的今天,还常常有人提起它。
我曾经请教过一位中国社科院民族史专家,他告诉我,我的描述是正确的和准确的,并且不独匈奴民族,那些活跃在中亚高原的二百多个古游牧民族,脚的小拇指趾甲盖都是浑圆的一块。
当我将我的这些所得告诉亲爱的朋友们时,我在这一刻感到十分地愉快!我一直想告诉大家,现在是在这欧洲中心,在日内瓦。
一想到是在这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遥远的地方,谈这些话题,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们的行程还要继续,也许进入意大利,境内后,我会讲述阿提拉大帝围攻罗马城的故事,而在这次行程结束,回到西安家中后,我会详尽地将萨马尔罕之子、跛子帖木尔大帝的故事写出来,因为不了解他,你就根本无法进入中亚的过去时和现在时。
2018.10.12于日内瓦
高建群,男,汉族,1954年1月出生,祖籍西安市临潼区。新时期重要的西部小说家,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文联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享受政府特殊津贴有突出贡献专家,国务院跨世纪三五人才。高建群被誉为浪漫派文学“最后的骑士”。他的《最后一个匈奴》与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废都》等陕西作家的作品引发了“陕军东征”现象,震动了中国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