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湖叫“两忘湖”,或者叫“物我两忘湖”。是的,此一刻,宛如人们常说的活埋疗法一样,世界将我遗忘了,我也把世界遗忘了,就是这个意思。这湖是一座人工湖,是我为它取的名字。
汉江行到此处,接纳了一条从秦岭深处流来的河,叫中坝河。河与江的交汇处,便形成了这个小镇——后柳古镇。一位朋友,将这后柳古镇要打造成一个特色小镇,在中坝河流经处,造了七十二家民间作坊,将这汉江流域地面的各种古老民间传统生活方式,搬进来组成一个街道。假如一个现代人不慎走进去,那就仿佛误入时空隧道,一脚踏入从前一样。
朋友在这中坝河的上游,后柳小镇的不远处,选一面山坡,为我盖了五间民房,挂个牌子,叫“高看一眼石泉工作室”。这五间房在一座葱葱郁郁的大山山根下,有几棵大的冷杉树,将民房半遮半掩,下面靠近平地,有个过去年代的小庙,小庙下面就是那座正在挖掘的人工湖,我的“两忘湖”了。
那座几平方米大小的小庙,过去大约是财神庙,或者土地庙,山神庙。我说,竖一个鬼谷子老先生的牌位在这里吧,将他改建成鬼谷子庙。而东边那座莽莽苍苍,半入江风半入云的突兀山头,我们将它叫成东成山,西边那座被群山簇拥,同样高可摩天的突兀山头,我们叫它西就山。
哈,早晨睡到自然醒,起身披一件大衫子来到五间房前,伸一伸懒腰,向东搭一眼望东成山,向西搭一眼望西就山,即就是再平庸的人,再卑微的人,刹那间也会有一种成就感的,觉得自己真成了个人物了。
这有成就感的人叫鬼谷子。鬼谷子是个闪现于中国历史碑载文化中的神神秘秘,奇奇异异的糟老头子,春秋人物,九流十派之一纵横说的创建者。石泉人说,他当年的隐居之处,就是这汉水之滨,秦巴山深处的鬼谷岭,而他本人,亦极可能就是这石泉地方的人。鬼谷子隐居在这儿,自己深藏不露,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像一个现代版的高级操盘手一样,不时的打发他的学生,走下山去,将世界搅得地覆天翻,而且他那儿都是成双成对地派出,看他们斗法,以世界为棋盘,而自己呢,袖着双手,作壁上观,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事不关己的样子。
鬼谷子的学生苏秦、张仪,两人怀揣先生的纵横捭阖之术,一个去秦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秦王连横,一个又去游说六国,说动六国国君合纵,从而将那个时期的赤县神州,搅动得地覆天翻。鬼谷子更遣学生孙膑、庞涓,手执六韬三略兵家之术,一个助齐国,一个助魏国,演绎了一场令后世津津乐道的孙庞斗智历史大剧。
我的这次江湖行程中,恰逢石泉县鬼谷子研究会,正举办纪念鬼谷子先生诞辰两千四百零六年典礼,一群当地的文化人,还有来自北京、台北的鬼谷子研究者们,聚集一堂,纪念这位闪烁在中华文明板块深处的圣人、贤人、奇人。我在会上向着鬼谷子的牌位,三鞠躬后说,向这位先贤脱帽致敬!立一块牌位在这里吧,让他佑护这一方山水,佑护这一方百姓。佑护中华民族种族不灭香火永续。
会议期间,有研究者的学术报告中,说到鬼谷岭的鬼谷子的庙宇遗址上,搜出石碑石柱上的八个残缺大字。那八个大字是“星宿罗胸,山河寓目”,天上满天星宿,罗织于我的胸间,眼前无限山河,愉悦我的眼目,如此吞天吐地般的胸怀气魄,叫人咂舌。那八个字,是当年鬼谷子先生的自况呢,还是后世人们在这里设庙祭祀,为彰显鬼谷子所撰题呢?不得而知。
我想吧,等我的五间房下面那个“两忘湖”掘成以后,灌满水,搭个小桥之后,桥头的这个鬼谷子祠,就将那八个大字,刻在祠庙的门框上吧!
这本我的新作的名字叫《相忘于江湖》。书名来自于庄子。这个庄子,大约是鬼谷子同时代的人。什么叫“江”,什么叫“湖”呢?我相信由于上面拉拉杂杂的那许多话,读者已经大致了解我说的江,我说的湖的意思了。是的,就叙述者而言,那一汪大水的汉江,那物我两忘的小湖,那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迷茫远处,正是作者心之向之,神之往之的江湖啊!
“江湖”这个字眼,在中华文明板块中,几千年来,一直闪闪烁烁,它出现在史籍中,和人们的日常语汇中。它到底是什么,实际上很难说清,因了这些年武侠小说对这个词汇的诸多诗意渲染,它更是被蒙上了一层飘渺的,云里雾里的感觉,“路遇侠客须呈剑,不是才人莫谢诗”(南怀瑾诗句)的感觉。
也许与“江湖”相对应的词汇叫做“庙堂”。北宋的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句话大约是说,一个文化人,当他身居朝中,侍奉人主左右的时候,他为天下黎民百姓的生计而忧虑,而当命运将他打发到天边,远离中心的时候,我仍忧虑,为皇家分忧解愁,不敢令自己懈怠片刻。
范仲淹对江湖的说法算一种说法,不过,它似乎还应当更朦胧一些,更深厚一些,更独立化一些才对。
其实,中国的古文化人,几千年来,一直就在这庙堂与江湖两个极点上来回跳跃,充满纠结。而这种跳跃和纠结的根源,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孔老夫子为文化人带来的。
“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孔老夫子对他之后的文化人的一种指向和企盼。每一个文化人,当他进入私塾开蒙的第一天起,就抱有这样的志向,文化人将你的笔头子练好,武人将你的武习好,然后像一件商品一样等待帝王家来召唤你,挑选你。如果你有幸登堂入室,那么你应当一直走下去,封王封侯,鞠躬尽瘁。如果帝王家不赏识你,或者中途抛弃了你,那么好了,你终于解脱了,那么就将自己一个金贵的身子,遁迹于江湖,忘情于山水,大隐大藏起来吧。
这是东方文化几千年来的一个士大夫传统。西方文化中没有这个概念。西方古典哲学从孔老夫子死去十年后出生的苏格拉底开始,他们是一种独立文化人传统。苏格拉底是殉道者第一人,在他之后长达两千四百年的时间流程中,有一个长长的殉道者名单。
所以中华文化传统与欧美文化传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传统。所以在中国人的文化叙述中,从未有个独立文化人这个概念,而那些孑然一身,以物我两忘为标榜的大藏大隐,其内心深处里,一直等待着终南捷径上的信使抵达。
一位年轻的编辑家,自北京而来,提出要为我出一本书,市场化运作。这样,我请他坐到我的电脑前,将我这几年来的涂鸦文字一一搜出。这些文章大部分是六十岁以后写的。人到了这年龄段了,自感到来日不多了,所以当说则说,当骂则骂,少了许多的顾忌,往日一些犀利的思想,此刻也不再掩饰,而是口无遮拦一吐为快。
书名最初想的就是《相忘于江湖》。这是庄子的话。庄子前面还有那么几句:“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真是一个一身都有故事的人,我特别喜欢他。有个《庄子梦蝶》的故事,是说庄生午睡中,梦见了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人还没离床榻,却发现头顶上有一只蝴蝶在翩翩起飞。庄子自言自语道,那只飞翔的蝴蝶是庄子变的呢,还是躺在床第之间的庄子是蝴蝶变的?笔者总觉得,以庄子后来的那些荒诞的行径怪异的思想来看,真的庄子早已变成了蝴蝶飞得不见踪影了,而混迹于尘世间,和我们交流的这个庄子,其实是那只蝴蝶呀!
后来我还想将这书名叫成《左脚在庙堂,右脚在江湖》。之所以选这个书名,是觉得其实笔者自己,一生中也一直在这两端左右盘桓不定。或者用现代人的话说吧,一只脚在体制里,一只脚在体制外。后来编者讨论了以后,怕这个书名有歧义,所以放弃。
编者还曾经想到过个书名,叫作《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这个书名也好极,它是说老高在垂暮之年即将到来之前,以文学的形式,为自己寻找一条通往故乡的道路,通往老家的那一片紫色苜蓿花盛开的乡村公墓的道路。
书名只能有一个,因此这个好书名也只好放弃。最好的书名是什么样的呢?当人们问美国小说家《玫瑰之名》的作者,为什么给他的书取这么个名字呢?他说,不要给书名以太多的负荷,书名的全部的唯一的目的,其实只为一件事,那就是为了引起读者阅读这本书的兴趣。
记得整整十九年前,第八届全国书市在西安举办,一群书商来我的寒舍。说起书名,一位书商对我说,将二百本书平摊在书摊上,那第一个跳出来的书名,就是最好的书名。
以上是我为《相忘于江湖》做的序言。拉拉杂杂地说了许多。戏迷们爱说一句话,叫做(开场)锣鼓长了没好戏,那么我就歇口吧。
至于这个序言的标题《一生挣得五车书》,是我在今年世界图书日,在曲江书城签名售书时,挂在身后的一个条幅上的话。那条幅上联叫“江湖居士闲处老”,下联叫“一生挣得五车书”。这次签名,我签的是新作《我的菩提树》,短短不到三个小时,我签出五百本。读者的热情叫我感动。那一刻对一个文化人来说,宛如是一个节日。书城经理说,这是该书城建成以后,一次签名签出最多的图书。我把这话当做对我的最高的褒奖。
类似“江湖居士闲处老,一生挣得五车书”这样的条幅,签书时,我身后还挂了几个,例如一个叫“有书真富贵”,一个叫“拥书半城,既富且贵”,一个叫“坐拥书城,面南而王”,还有一个叫“十中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还有一个叫“袖中一卷英雄传,万里怀书西入秦”,还有一个叫“世上数百年老家全在积德,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等等等等。那天,签名售书活动结束后,我将这些字幅,都顺手送给亲爱的读者朋友了。
末了我想说的是,我感恩于文学。文学令我放大。文学令这个卑微的人,无足轻重的人,总是远离尘嚣、害羞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向世界发出聒噪之声,并且在他死后,这聒噪之声大约还会在空中回旋上好一阵子吧!(高建群自序2017年5月1日西安)
附:高建群简介:
著名作家高建群
代表作有《最有一个匈奴》、《大平原》、《统万城》、《愁容骑士》、《六六镇》、《古道天机》、《白房子》、《刺客行》长篇小说8部,散文集《新千字散文》、《东方金蔷薇》、《匈奴和匈奴以外》、《我在北方收割思想》、《穿越绝地》、《惊鸿一瞥》、《西地平线》、《胡马北风大漠传》等13部,2016年出版新作《我的菩提树》。2017年即将出版新作《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