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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云儒:历史在无声处发声(再走丝路之二十)

www.xibuxinwen.com.cn(2016-11-17)来源:西部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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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肖云儒)由德黑兰至亚兹德再至伊朗古都设拉子市。这里是波斯波利斯即古波斯之都,是“万王之王”大流士一世建都的地方。宏伟的波斯王朝遗址和波斯帝王陵遗址,连同它们所代表的那个伟大的帝王和伟大的王朝,是浸入每个伊朗人血液中的自豪。
  
  波斯波利斯遗址其实还不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王宫所在地,它只是波斯帝王的觐见大厅。这里有“万国门”,有“百柱宫”,有体量惊人的厅堂,总建筑面积达到14万平米。波斯帝王就在这里会见各国使臣,接受他们的朝拜和贡品。
  
  当时的波斯是世界上唯一横跨亚欧非三大州的大帝国,东至印度河流域,南至波斯湾和阿拉伯半岛,西至欧州马其顿和北非利比亚,北至咸海和高加索。遗址入口处的牛头人身雕塑,就来源于两河流域文明。墙体精美的浮雕,是埃及人的作品。高大的石柱,来自小亚细亚的工匠的手艺。
  
  墙体的浮雕表现了周边民族带着各种奇珍异宝前来觐见的场景,反映了那段历史的辉煌。导游给我们描绘当时的情景时,充满了民族自豪:埃及人服了,带着马来了;阿富汗人服了,带着布匹来了;巴比伦人服了,带着骆驼来了……。
  
  许多人都将大流士与秦始皇相比,将波斯王宫、王陵与秦咸阳宫、阿房宫和秦始皇陵相比,这个类比很是契合,有相当的必然性。大流士是波斯古国的“万王之王”,他以近20场大战建立了波斯帝国,立国后建立了中央集权的行省体制,统一货币,重定税制,修建驿道,集聚信仰,定拜火教为国教;秦始皇是中华古国的“千古一帝”,他逐一打败六国,建立了中华帝国,统一了中国的文字、道路、货币和社会管理。所以我那天在大流士陵墓前,特意将从国内带来的一名西安中铁中学学生在13岁时创作的版画作品《秦始皇兵马俑》赠送给了伊朗朋友。西安与设拉子的王宫与陵墓,让我们感受到了东亚、西亚古代两个帝国的强大与辉煌。赠与版画显示了它们之间的一种文化公约数,未嘗不可以视为两个伟大国家相隔两千多年、两万多里的一次握手!
 
秦始皇像

秦始皇和兵马俑

世界第八大奇迹秦始皇陵兵马俑

秦俑头像

秦始皇陵兵马俑

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在大流士王陵前将《秦始皇兵马俑》版画赠送给伊朗朋友

大流士王陵

大流士王陵

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

大流士王陵


大流士王陵
  但是,这一切都还只是我们能够看得见和听得见的历史,是历史通过教科书、通过某种民族文化心理需求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千百年来如黄钟大吕回响在我们耳际。而历史有时,不,应该说是同时会发出一种无声之声,它只是将事实默默地摆在那里,而自己永远默着声、缄着口。只有那些有心有思的人,一些反向思考的人才能听见这种掩埋于历史深处的无声之声。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大流士和波斯波利斯、波斯王陵,秦始皇和阿房宫、兵马俑的另一种惊人的相似性:不可战胜的他们,竟然都在两代或四五代并不长的时间内覆灭了。他们留下的纪念碑式的建筑,也都同样遭到了大火焚毁的厄运。
  
  一一马其顿王国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三战而击溃兵力远胜于自己的波斯帝国,一把火烧掉了波斯波利斯,“百柱宫”如今只剩下13根残柱经受着千年日月的扣问。我们该听得出来,它们相互诉说的是辉煌,又并不完全是辉煌。
  
  一一击败秦王朝之后,率先进入咸阳的项羽,也是一把火烧掉了咸阳宫和阿房宫,就连其时已入殓于陵墓为秦始皇陪葬的兵马俑坑,也逃不掉火燎烟薰的命运!
  
  这是为什么?两个王朝的命运为什么如此相似?
  
  很容易想到的,是出于具体历史事件情境之中的原因。譬如秦二世胡亥太过无能,赵高太过奸侫,譬如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太过强大,远胜大流士三世一筹。这当然有道理。但是换个角度看,胡亥无能,大流士三世也无能吗?为什么三战三败呢?亚历山大力量的确强大,但陈胜、吴广手无寸铁呀,即便是后来,刘邦加上项羽力量也并没有超过秦王朝呀。以致刘邦不得不反复示弱,烧断栈道,躲到秦巴夹道的汉中去韬晦。他们又为什么能够取得对大秦帝国的胜利呢?
  
  肯定有着更深层的原因,这原因穿透了具体历史事件、具体历史情境,而根植于历史规律和历史哲学之中。这个原因象是稗子,一开始就和稻种、麦种混在一起,在两个王朝兴盛之时便埋下种子,这种子随着两大王朝的发达而暗中生长着自已的穗叶。这稗种便是“过度”两个字。过度的好大喜功,过度的征讨战乱,过度的国力消耗,过度地苛待周边的属国,过度地对民众予取予夺,等等。尽管它们在程度上有所区别,大流士一世比秦始皇稍显宽容。
  
  秦国是在近百年间,以93余次残酷的大战和400万人的生命作为成本,取得对六国的胜利的。之后秦始皇又修长城,修直道、驰道,修陵墓,动辄征用民伕、战俘、囚徒几十上百万人,你可以想见其中拆解了多少家庭,离散了多少骨肉,流淌了多少血泪,又有多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思念,更有多少孟姜女想扑上去哭倒长城⋯⋯无数的哀冤仇恨在沉默的大多数心中无声地积累着!大秦帝国是秦始皇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国其实也是秦始皇一手掏空的!所以陈胜、吴广,一群殊死而搏的奴隶夫役,一旦揭竿而起顷刻便动摇了这个帝国的根基!
  
  宏大的历史走向,从来不能仅仅归咎于某个人某件事,主宰它的是“势”。势是什么?就是民心背向,就是社会、政策和道德的总体取向。秦帝国的迅违覆灭,与具体人虽不无关系,根本上乃是“大势已去”。大势既去,精明强干的秦始皇从陵墓里爬出来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大流士一世也差不多,先是不到一年打了18次大战,铲除国内四面八方的割据势力,统一了波斯。此后20余年中,向东打印度,将其收编为波斯帝国的第20个行省。朝西打色雷斯,三次远征希腊未果。全国政军分治,将备战如兵器、舰艇的制造,放在国家发展、社会治理之上。这不但耗尽了自己的帝国,还殊连希腊。波斯三次远征希腊,希腊为了不在希波大战中亡国,全国长期处于备战状态,结果导致了人类古文明瑰宝---希腊文明的衰落。故而波斯帝国的覆灭,深层责任也并不在大流士三世,而在他爷爷大流士一世。这位铁血大帝也是在创建自己王朝的同时掏空了自己的王朝,在张扬强盛之势的同时,暗中积累了颓败之势。到了大流士三世,败势既成,大势已去,亚历山大大帝只不过顺势而为,摘了个大桃子而己。
  
  这种开创者同时成为掘墓人的情况,历史上不止一次,日常生活中也往往能够见到。不以过度的战争和建设耗尽国力民力,在需要与可能之间,目标与现实之间,规模、速度与力量之间,能否量力而行,审时而动,度势而为,作全面协调可持续的科学处理,是考验每个人,尤其是考验伟大人物的一道难题!过犹不及,欲速不达,峣晓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都说的是要讲究度与势。度与势不屈从个人欲求,规律不相信眼泪。不尊重规律,炮火越猛后座力越大,反推力可能将枪炮手击倒。这就是历史哲学,历史辩证法,也是许多让人不解的历史现象最深层的原因。
  
  汉高祖刘邦也许觉悟到了亡秦的教训,他信奉黄老之学,放慢步子,以退为进。西汉初年的文士贾谊则以一篇《过秦论》让天下人振聋发聩。他主要从内因对秦朝的短命进行了透析,鞭辟入里地追问、思考了秦之过,秦皇之过。为不再重蹈覆辙敲了警钟。到了刘邦的孙辈,更施行了文景之治,在疗救中行复苏,从韬晦中谋发展,不到百年便仓稟殷实、钱库充盈,走出了秦末的大凋零,渐渐显出民富国强之势。这才孕育了又一位一代天骄---汉武帝。如果不是发挥了社会发展调整收缩的机制,哪儿会有汉武?哪儿会有儒术的独尊?哪儿会有匈奴的平定?更哪儿会有张骞的凿空西域呢?
  
  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进步,是一个积蓄一释放一再积蓄一再释放的辩证过程,以释放拉动积蓄,以积蓄充盈释放,实现良性的循环。社会历史的发展如果总是一成不变的强拍子、快节奏,何谈节奏?没有了节奏,又何谈呼吸吐纳,何谈发展的可持续?
  
  在伊朗和中国,有两位声名远播的诗人,通过悟觉性的艺术思维对这个问题作了高屋建瓴的表达。
  
  在亚历山火大帝打败大流士三世,消灾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大约1600年之后,在亚洲的西部,波斯诗人萨迪的一首诗传遍了世界:
  
  亚当子孙皆兄弟,
  
  兄弟犹如手足亲。
  
  造物之初本一体,
  
  一肢罹病染全身。
  
  为人不恤他人苦,
  
  不配世上枉为人。
  
  这首诗宣扬了一种与吞并、掠夺、战争、压榨,以及为宏大的目标而加于民众过量的负担甚至苦难完全不同的观念:我们本是兄弟,我们情同手足,我们相互体恤,我们共同发展。诗表述得也许有点朴素,正是这种朴素才能以极大的外延将一切人包含到自己的理念中来。所以它被联合国写进了自己的宗旨,也在许多国际集会上展示,被许多政治家引用。它正在成为人类共有的箴言。
  
  而在亚洲的东部,大秦帝国覆灭之后九百年左右,又一个伟大帝国大唐王朝进入了它的暮年。极为相似的不祥征兆又周期性的出现了。在亡秦之后整整一千余年,23岁的青年诗人杜牧拨开云絮,直入腠理,以前朝秦事为镜,针对晚唐衰败的现实,写了千古名篇《阿房宫赋》。他在对阿房宫的华丽、秦宫的奢华、朝庭的腐败以及六国的各怀鬼胎不能团结抗秦作了极尽铺陈地描绘之后,感嘅万端地说了一段千古哲言:“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他提出了一个理想的假设:“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他也知道历史是不能假设、不能倒流的,历史从来不卖后悔药,因此笔锋一转,寄希望于今人和后人的自鉴自警:“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唉嘘---,弥漫于历史进程中的悲剧感让我们何等的沉重,沉重中又有着何等的警醒啊!
  
  夕阳西斜,黄昏的影子一点一点爬上土崗,吞噬着四个呈十字架形的阿契美尼德三代帝王陵墓。参观之后我们向它道别,心头忽然有所触动,一绺淡淡的苍凉,才上陵头却上心头!
  
  历史无声而岁月有痕。文物学家、历史学家、历史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对这些有痕而无声的信息,作尽量真切的复原,作尽可能深入的解析,并提高到历史哲学层面,升华为历史规律,给后人留下深刻的文化积淀。
  
  复述具体历史事件叫资料,解析历史事件的内涵和结构以启悟当下叫思考。事件可见可闻,是有声的,启悟是不可见不可闻,只可思只可感的,常常是无声的,却又的确是有声的。那声音比具体历史事件的声音更深远宏大,因为那已经是规律的声音,哲理的声音!
  
  这时,有五、六位伊朗游客热情地向我们问好,好象是一个三代的家庭,真诚的笑容带过来一个亲和的气场,我突然想起随身包里带着的秦始皇兵马俑版画,我通过翻译给他们讲解这版画的内容。我说,大流士是波斯古国的“万王之王”,他建立了横跨亚欧非三大州的波斯古国;秦始皇是中华古国的“千古一帝”,他建立了中华帝国。今天在大流士王陵前将《秦始皇兵马俑》版画赠送给伊朗朋友,可以视为两个伟大国家相隔两千多年、两万多里的一次握手!我说我十分高兴能将中国青少年的情意转达给伊朗朋友,为了我们两国历史上的辉煌,也为了我们愈来愈深厚的友谊,为了一个没有战乱没有苦难、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世界。
  
  我们共同拿着画合影,既有具象空间的携手,也有寓象空间的启示。(2016年11月17日奔赴印度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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